周日的世田谷街头,比工作日多了一份放松过头的喧嚣。
深雪和篠宫莲穿过正在午前醒来的街区,朝着三轩茶屋站的方向走去。
城市的气息逐渐凝聚成了流动的潮水。
车站口张着一张巨兽般的铁灰色大口,一边吞人,一边吐人。
空气中混合着一种叫做“周末出游”的集体神经活跃状态。
篠宫莲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些行色各异的面孔,像一个误入人类庆典的异邦神明。
人类这种生物,在某些时段,大家会出奇一致地挤进相同方向、相同车厢、相同电扶梯,就为了到达某个并不特别的地方。
这种行为跟尸魂界里“流魂街第四十八区自发性萝卜竞拍节”有惊人相似之处,区别只是人类的衣服更多元,且理论上更遮体。
售票机前排起一条蛇形队伍。
白井深雪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原本准备刷卡,但看到旁边这位明显“非本地生物”的三无居民后,转身走向人工售票窗口,利落地买了两张纸质票,递给他其中一张。
“现世的通行凭证,”她语气简明,“别弄丢了。”
他们挤上了列车。
东京的地铁车厢在某些时间段有一种堪比物理谜题的存在感:
空间看似有限,但人类总能像液体一样彼此流动、填满每一处缝隙。
此刻,他们两个就像被摆进沙丁鱼罐头的错位艺术装置,不动声色地接受来自人类社会的最严酷测试——“你能否保持个人尊严,在他人汗水与体温之间生存”。
莲与深雪站在角落,动作像是提前排练过的精致剧照。
他穿着白棉睡衣,神情淡然,目光游离;她一身简约装束,姿态笔挺,目视前方。
两人像是东京地下铁系统专门制作的“良好乘客行为规范”宣传照,只不过,这幅图太美了,以至于没有任何人能专注看完旁边的安全出口提示。
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或隐晦,或明目张胆。
少女们交头接耳,掩嘴窃笑,男生们则努力假装自己对风景毫无兴趣,其实余光已经分析完了他们身上的每一根衣线。
篠宫莲不是没被注视过。
在尸魂界,某些女队员们曾写过关于他“眉眼构造与灵压质地相关性”的内部分析稿(当然,最后被技术开发局列入了“非实用论文”)。
“我现在,大概是这个车厢里唯一一个可以申请‘珍稀观赏物种’保护的乘客。”
“习惯就好。”
“东京每天都有新物种诞生,旧物种退役。大家都很有时间适应。”
这些目光毫无遮掩,甚至带着“你不属于这里,但我想收藏你”的既视感。
尤其是几位妆容浓烈、穿着如同卡哇伊反物质炸弹的少女,正缓缓靠近。
她们的发色从糖果粉到电音蓝,指甲亮得几乎可以反射光线,连睫毛上都挂着星星。
其中一位最勇的,鼓起腮帮子仿佛在蓄力,然后一把举起手机,怯怯又娇嗲地问:
“那个……小哥哥,你好帅啊!可以加个LINE吗?”
莲看着那小绿图标,一时沉默。
他眨了眨眼,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带点诚恳的歉意的微笑。
“抱歉……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是真的没有。
粉发少女的期待瞬间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块高纯度的社交尴尬冰块,砰地碎了一地。
同伴们发出一连串“哇果然高岭之花”的轻声感叹,退散时那种小鹿失恋般的神情,甚至让他有点……愧疚?
白井深雪从头到尾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车厢另一端发呆。
直到对话结束,她的眼角轻微动了一下,像是强压已久的微笑差点冲破防线。
“她们穿得很……”
莲斟酌了一下用词,“热烈。现在流行这种?”
“叫‘地雷系’,确实流行。”
她答,声音平淡,但语调有一丝好像在故意让他记住。
地铁停靠新宿站,两人随着人流上浮,踏入连接车站的购物中心。
广告音乐和香水气味在空调中交错传播,仿佛每一个玻璃橱窗都在努力证明:在这里,生活比现实贵一千日元,但香气免费。
“找些便宜点的店就好。”
篠宫莲看着那些写着英语单词却不讲英文语法的招牌,提前防守。
“嗯。”
深雪点头,脚步却带着一种“不接受讨价还价”的明确性,径直领着他穿过两条热闹走廊。
最终,他们在一抹熟悉的红色方形Logo前停下。
——UNIQLO。
简洁的字体,正经的灯光,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得像白米饭。
它不性感,不戏剧,不鼓吹审美革命,但永远能在尺寸齐全的架子上找到一件“现在穿得出去,三年后也不尴尬”的衣服。
“这里。”深雪简洁宣布。
店内光线明亮,货架整齐,T恤和裤子像成排士兵一样按色彩和尺寸站好。
她拣了几件素色T恤、一件亚麻长袖衬衫,还有一条深色长裤,全是实用主义的胜利。
莲照办进了试衣间。
一面大镜子映出他的身影——现在不是死神,也不是什么“神秘转学生”,只是个穿着灰T恤和卡其裤的青年男子。
他愣了一下。
某些被压进灵子深处的记忆,在衣服贴上皮肤的那一刻被轻轻唤醒。
他曾是个普通人,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夏天排队买冰可乐,冬天在考试前焦虑地啃笔帽。
他甚至记不清当时用的是什么手机,但记得,有女生用他书包上的挂件换过两张便签纸。
他还以为那是爱情。
等他走出更衣间,白井深雪已经站在收银台旁,将那一袋衣物拎在手里,像刚帮邻居遛完狗顺便遛了钱包。
深雪看了他一眼,点头。
“还不错。”
他刚想开口说“谢谢”,却被她递过来的一张——福泽谕吉,堵住了喉咙。
“自己去买贴身衣物。”
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在语尾加了一句,让那张纸币的温度顿时上升十度: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对吧?”
那句“你该知道”像一把锋利的蝴蝶刀,在他昨晚的尴尬回忆上灵巧地划了一下。
篠宫莲接过纸币,指尖能感受到纸钞那种独有的粗粝触感。
他咬牙:“我当然知道!那只是个意外。我——很有常识的。”
“嗯。”她淡淡点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点。
夏日的空气清澈,令人错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包括对某种“义骸贴身衣物”的再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