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林寨的阴云
永平阿林寨的日头总带着股黏腻的湿热,尤其当风掠过村后那片瘴气弥漫的山谷时,连空气都像凝着化不开的脓。光绪三十一年出生的黑猴打小就像这地方的毒藤,在候家老宅的阴湿角落里疯长,长成了个让乡邻见了便要啐口唾沫的怪物——他那前脑勺稀稀拉拉几根黄毛下面,是颗坑洼不平的瘌痢头,溃烂处常年流着脓水,裹着脏布的脑袋在正午阳光底下泛着油光,活像块被虫蛀透的腐木。
“看,瘌痢猴又出来了!”躲在土墙后的孩童们捂着嘴偷笑,见那瘦长条身影挪近,便呼啦啦作鸟兽散。黑猴勾着鹰钩鼻,眼窝深陷里滚着阴鸷的光,偏要往自己蜡黄的脸上抹层劣质铅粉,土灰色的面皮配着尖下巴,整个人蜷缩如弓,藏青毛呢西装裹着的骨架晃悠着,倒像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僵尸。这副“三分像人七分像兽”的模样,让他得了“瘌痢猴”的诨名,可没人敢当面叫——他后腰别着的二十响驳壳枪,曾崩掉过敢笑他秃头的长工门牙。
侯家在龙马乡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父亲侯正举顶着“乡绅”的皮,骨子里是扒皮吸髓的恶霸,全乡的佃户长工们面朝红土背朝天,打下的粮食十成有八成要送进侯家粮仓。黑猴从昌宁一中混了张文凭回来时,正赶上老父腿脚不便,他便用烟土和银圆砸通了县衙的路子,硬是买了个龙马乡伪乡长的位子。上任那天,他穿着洋装在乡公所门口晃悠,瘌痢头上的脓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却指着布告栏里的苛捐杂税条文,对围拢的百姓扯着公鸭嗓:“往后乡里的规矩,老子说了算!”
六、旱年的血债
民国三十七年的秋天,阿林寨的田埂裂得能塞进拳头。箫老头蹲在自家租种的薄田里,看着枯黄的禾苗直叹气,身边的独女爱呢正用破布巾擦着汗,辫子上沾着草屑,脸蛋却像山涧里的映山红般鲜亮。这姑娘针线活是寨里一绝,下地干活也不输汉子,早和青年段勇订了亲,两人盘算着攒够嫁妆就办喜事,没想一场大旱毁了所有指望。
“爹,要不我再去侯家帮工换点口粮?”爱呢递过水壶,眼尾扫到田埂那头晃来的瘌痢头,赶紧低下头。黑猴正由狗腿子架着,踩着佃户们的禾苗过来,鹰钩鼻翕动着,像是嗅到了血腥味。他盯着爱呢晃动的辫子,喉结上下滚动,那双眼在她结实的胳膊和被汗水浸透的褂子上爬来爬去,阴恻恻地开口:“箫老头,今年租子该交了吧?别跟老子说旱情,地是老子的,天旱了也得给老子吐粮食出来!”
箫老头哆嗦着递上小半袋瘪谷:“乡长,您看这年景……实在是凑不齐啊……”
“凑不齐?”黑猴一脚踢翻谷袋,瘪谷滚了一地,“没钱交租,那就拿人抵!”他冲狗腿子使个眼色,“这妮子长得不错,跟老子回府当丫头,顶三年租子!”
爱呢惊叫着躲到父亲身后,黑猴上前一步,瘌痢头上的脓水差点滴到她肩上:“小美人儿,跟着老子吃香喝辣,不比跟着这老不死的强?”他伸手去拽爱呢的辫子,被箫老头死死抱住腿。“反了!”黑猴拔出手枪,枪托狠狠砸在老人头上,鲜血瞬间糊了箫老头一脸。爱呢哭喊着去扶父亲,却被两个狗腿子架住胳膊,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倒在尘土里,灰白的头发浸在血泊中,还在喃喃喊着她的名字。
七、井台的冤魂
箫老头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头上的伤加上思念女儿的心病,让他在寒夜里咽了气,临死前还抓着破棉被喊“爱呢”。而被抢进侯家大院的爱呢,每天都在泪水和屈辱中度过。黑猴逼她擦脂抹粉,给她穿不透气的绸缎衣裳,却让她干着最脏的活。夜里只要听到那瘌痢头拖着鞋走近的脚步声,爱呢就浑身发抖,把脸埋进膝盖里。
段勇躲在侯家墙外的竹林里,好几次想救爱呢出来,都被家丁的枪托打退。他攥着拳头看侯家大院的灯火,指甲嵌进肉里,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村里人都劝他忍,“瘌痢猴手里有枪,惹不起啊”,可他每次路过井台,都会想起爱呢以前在这里担水时,回头对他笑的模样。
那年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侯家大摆宴席。爱呢端着菜盘路过花园,听见厅里传来黑猴的狂笑,夹杂着烟枪呼噜噜的声响。她低头看看自己被烫出泡的手,又想起父亲临死前的眼神,突然转身朝后院的井台跑去。冰冷的井水淹没她身体时,她似乎听见段勇的哭喊从远处飘来,可那声音很快被井台边厚厚的冰层冻住了。
黑猴听说爱呢投井,只呸了一声:“晦气!捞出来扔乱葬岗去!”直到段勇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冲进侯家,要抢回爱呢的尸体,才被家丁用枪逼退。那个冬天,阿林寨的井台边总飘着股寒气,路过的人都要匆匆走开,生怕看见井水里浮着的白影。
八、新天地上的旧恨
1950年深秋的比此大寨,晨雾像被戳破的棉絮,丝丝缕缕散在新翻的田垄上。土改后的第一茬冬麦刚冒出嫩芽,农妇们挎着竹篮去拾柴火,男人们扛着锄头往地头走,路过乡公所时,总要看一眼墙上新贴的《土地改革法》,红纸上的黑字在朝阳里亮得晃眼。段勇披着件打补丁的军大衣,站在晒谷场边查岗,腰间的子弹带随着他迈步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那是去年剿匪时解放军送他的战利品。
“队长,东边山路上来了个怪人。”民兵段文成气喘吁吁跑来,额头上渗着细汗,“戴个毛线头套,背个竹筐,见人就躲,不像善茬。”
段勇心里“咯噔”一下。自从当上民兵队长,他后腰别着的那把缴获的匕首就没离过身,柄上刻着的“爱呢”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这两个月,区里发了黑猴的通缉令,画像上那勾鼻子瘌痢头,每天都在他梦里晃悠。他摸了摸裤腰里的匕首,对身边几个民兵使了个眼色:“走,看看去。”
九、假面和尚的破绽
那人蹲在村口老核桃树下,正假装系鞋带。竹筐歪在脚边,露出半叠黄裱纸,毛线头套松松垮垮地罩着脑袋,青灯草绒夹克袖口磨得发亮,可手腕子上那截细皮嫩肉,怎么看都不像走寺串庙的。段勇注意到他食指和中指间的老茧——那是常年夹烟枪磨出来的。
“这位师傅,从哪来?”段兆宣故意把“师傅”二字咬得很重。
那人猛地抬头,眼窝深陷里闪过一丝慌乱,鹰钩鼻上沁出细汗:“贫僧……贫僧从保山来,去皆村庙里上香。”声音尖细,像公鸭叫。
段文成眼尖,瞥见竹筐角落露出半截毛尼西装袖口:“师傅出家人还穿洋装?”伸手一翻,两筒大烟和半开银圆骨碌碌滚出来,在泥地上砸出清脆的响。
那人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毛线头套滑到后颈,露出坑洼不平的头皮——正是黑猴!段勇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瞬间闪过箫老爹倒在血泊里的脸,爱呢投井时溅起的水花仿佛就在耳边。他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军大衣的补丁上。
十、血债面前的对峙
“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黑猴往墙角缩,瘌痢头上的脓疮在毛线套下鼓出几个包,活像揣了几只癞蛤蟆。
段勇一步跨到他面前,军大衣下摆扫起地上的尘土。他想起爱呢绣的荷包还藏在枕头下,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报仇”,喉结滚动着,压下翻腾的血气:“黑猴,你刮了皮我都认得你!当年你用枪托砸死箫老爹,把爱呢拖进侯家大院时,怎么没想到有今天?”
黑猴的三角眼猛地睁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你是段勇?”他看着眼前这个腰板挺直的青年,记忆里那个被吊在祠堂里打得遍体鳞伤的穷小子,如今眼里的狠劲比当年的自己还足。
“老子等这一天等了三年!”段勇抬脚踩住黑猴揣钱的手,银圆骨碌碌滚了一地,“爱呢跳井那天,你在厅里抽大烟笑得多欢?现在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十一天罗地网
黑猴突然发力,抓起一把银圆往窗外撒去,想趁民兵们分神时翻墙逃跑。段勇早防着这手,匕首“噌”地出鞘抵住他喉咙:“再动一下,就把你瘌痢头拧下来喂狗!”
民兵们如小老虎般扑上来,麻绳在黑猴腕上缠了三圈,勒进他偷来的细皮嫩肉里。他瘫在地上,看着段勇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爱呢没绣完的鸳鸯帕子,边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这是爱呢跳井前藏在我手里的。”段勇声音发颤,却稳稳地把帕子塞进黑猴眼前,“你看看,这上面的血,是不是比你烟枪里的烟泡还红?”
黑猴猛地闭上眼,瘌痢头在地上蹭出泥印子。比此大寨的百姓们闻讯赶来,围墙外挤满了人,有人举着扁担,有人抹着眼泪,当年被侯家逼死的佃户们的后人,此刻都盯着这个瘫成烂泥的匪首。
十二火塘边的勋章
半月后,区政府召开公审大会。段勇站在台上,胸前别着枚“民兵模范”的铜质勋章,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他晒得黝黑的脸颊。黑猴被押上来时,瘌痢头下的脸灰败如死鱼,当听到“判处死刑”的判决时,他瘫在地上,尿骚味顺着裤管渗出来。
那天晚上,段勇摸着勋章上的纹路,坐在自家新分的瓦房前。火塘里煨着红薯,香气飘进院子。他想起爱呢说过,等攒够了嫁妆,就在堂屋砌个新火塘。如今火塘砌好了,却少了那个往灶里添柴的身影。
“队长,区里让你去学识字呢!”段文成扒着门框喊。
段勇抬头看向远山,黑惠江在山脚下蜿蜒,水面闪着碎银般的光。他摸了摸后腰的匕首,又摸了摸胸前的勋章,站起身时,军大衣上的补丁在火光里泛着暖融融的亮。新社会的太阳,终究是照进了狭江的每道山坳,而那些被血债浸透的旧事,终将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日子里,化作火塘边警醒后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