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圳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汗水、油污和灰尘在他脸上糊成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具。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机油和血腥混合的浊味,每一次呼气都仿佛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他看着那台被自己用蛮力“钉”在车架上的柴油发动机,看着它在昏暗的应急灯绿光下微微震颤,油污覆盖的外壳仿佛也有了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成就感和虚脱的暖流,冲淡了骨髓深处的冰冷恐惧。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几步之外同样瘫软在地的林薇。她背靠着工具架,头无力地仰着,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吓人,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脸颊上。那把沉重的撬棍被她丢在一旁,双手无力地摊在沾满油污的牛仔裤上,还在微微颤抖。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灰尘的天花板,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场与钢铁巨兽的搏斗抽空了。
车间里只剩下那低沉的引擎脉动,和门外永无止境的、令人牙酸的刮擦撞击声。
“喂,”王圳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试图润泽火烧火燎的喉咙,“你…以后…想怎么办?”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
林薇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从布满蛛网的天花板挪到了王圳沾满油污的脸上。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被强行唤醒后的、巨大的疲惫和不知所措,更深层,是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被彻底砸碎的眩晕感。
“怎么办?”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虚幻的沙哑,像是刚从一场荒谬的噩梦中挣脱,却发现自己跌入了更深的噩梦。
随即,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自嘲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荒谬感:“呵…怎么办?”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要把积压的所有东西——恐惧、绝望,还有那被现实无情碾碎的、属于“林薇”这个身份的全部骄傲和规划——都狠狠吐出来。
“王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你问我以后怎么办?!看看我!看看我们现在!”
她猛地抬起自己那双曾经精心保养、此刻却沾满乌黑油污、布满细小划痕、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伸到王圳眼前晃着,像是在展示一件被彻底玷污的艺术品。
“我是一个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我学的是国际金融!我的论文导师说我前途无量!”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一种被命运戏弄后的尖刻,“我化了两个小时的妆!就为了今天!为了在这个该死的招聘会上,找一个体面的、能配得上我学历和…和这张脸的起点!”
她另一只手猛地指向自己沾满灰尘和汗渍、黏着几缕湿发、早已失去精致妆容的脸颊。那双曾经顾盼生辉、被无数人称赞过的漂亮眼睛,此刻红肿不堪,盛满了泪水、油污和最深重的绝望。
“结果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车间里那低沉的引擎脉动和门外永不停歇的抓挠声,“结果呢?!体面的工作?光鲜的未来?狗屁!全他妈是狗屁!迎接我的是满大街吃人的怪物!是溅到脸上的血!是差点被踩死的恐慌!是躲在这个散发着机油恶臭的铁笼子里,像条野狗一样搬铁块、拧螺丝!和…和你一起!”
她指向王圳,指向他那身同样污秽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西装,指向他脸上凝固的油泥和汗水,指向那台沾满油污、嗡嗡作响的柴油发动机,指向那个狰狞的钢铁骨架。
“和一个汽修专业的大专生!在末世!玩命地拼一辆连壳子都没有的破车!”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般的痛苦,“这就是我的‘以后’?王圳!这就是我寒窗苦读二十几年,精心打扮,满怀期待走进这个招聘会换来的‘以后’?!在机油味里等死?或者开着这个铁棺材去撞那些怪物?我的学历!我的专业!我的…我的脸!在这个鬼地方,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挡住外面那些东西的牙吗?!”
她崩溃地嘶喊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油污和灰尘,冲刷出几道狼狈不堪的痕迹,曾经姣好的容貌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下扭曲变形。巨大的落差感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几个小时前,她还是天之骄女,是招聘会上HR目光的焦点;几个小时后,她成了沾满油污、在死亡阴影下与钢铁搏斗的困兽。她所依仗的一切——学识、容貌、对未来的精心规划——在末世的獠牙面前,瞬间化为齑粉,变得一文不值。
“你告诉我!怎么办?!”她猛地扑到王圳面前,沾满油污的手死死抓住他同样污秽的衣领,力量大得惊人,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疲惫的眼睛,“靠我这双只会敲键盘、做PPT的手吗?还是靠这张现在连张湿巾都找不到的脸?!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像外面那些人一样!被撕碎!被啃食!这就是结局!你明白吗?!”
绝望的控诉如同冰冷的潮水,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粉碎的骄傲,瞬间淹没了引擎微弱的搏动带来的那一丝暖意。门外的抓挠声似乎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了,每一次撞击都让卷帘门向内凸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灰尘簌簌而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腐臭味,混合着机油味,成了她话语最残酷的注脚。
王圳被她抓着衣领摇晃,沉默地看着她彻底崩溃的样子。他能感受到她话语里那深入骨髓的不甘和信仰崩塌的痛苦。那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惧,更是对自身价值被彻底否定的绝望。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黑色油泥、布满伤口和擦痕、骨节粗大、天生就该和扳手打交道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拧紧了能承载数百公斤冲击的螺栓,这双手刚刚和冰冷的钢铁搏斗过。在这个瞬间,他和她,一个被社会视为“底层劳力”的大专生,和一个天之骄女般的硕士,在末世的油污和血腥中,被强行拉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甚至更糟,因为她的起跑线被彻底抹掉了。
“也许吧,”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他抬起手,不是推开她,而是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死死抓住自己衣领的手指。他的手指粗糙有力,带着油污的黏腻感,触碰到她冰凉颤抖的指尖。
“也许我们明天就会死,也许下一秒门就破了。”王圳的声音不高,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至少现在,我们还活着。而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粗糙但异常结实的钢管骨架,扫过那深沟壑的越野轮胎,最后落在那台嗡嗡作响的发动机上,“我们手里有东西了。”
他摊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伤痕累累的手,伸到林薇面前,几乎要碰到她同样污秽的脸:“我们有了一颗会跳的心脏,虽然它现在只会‘嗡嗡’。”他指向那钢铁骨架,“还有一个能撞碎点什么的壳子,虽然它现在还是个壳子。”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林薇那被绝望和油污覆盖的脸上,疲惫的眼底深处,那丝近乎疯狂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在绝望的底色上燃烧得更加执着、更加原始:
“林薇,你的学历,你的脸,它们很好。但在外面那些只认血肉的东西面前,”他指了指卷帘门,语气冰冷如铁,“屁用没有!死是容易的。被吃掉,或者饿死在这里,都一样容易。但活着…哪怕多活一分钟,多开出一步路,把那些挡路的鬼东西撞碎碾过去…这他妈才叫难!这他妈才叫本事!现在,在这里,能让你活下去的本事,不是写在纸上的字,也不是画在脸上的妆!”
他猛地指向地上那把沉重的撬棍,又指了指那台发动机:“是它!是它们!是你现在这双沾满油污的手!想死,容易。门就在那儿,”他用手指了指那扇不断呻吟的铁门,语气斩钉截铁,“或者,拿起那根铁棍!用你这双敲键盘的手!跟我一起,把这嗡嗡响的老心脏接上血管,让这个铁棺材动起来!然后,开着它,冲出去!能开多远开多远!撞碎多少是多少!这才是你现在的‘以后’!唯一能抓住的‘以后’!”
王圳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最后解释的力气。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一头负伤的野兽,一步一挪,再次走向那台沉默的柴油发动机。他需要找到油管,找到电线,找到空气滤清器……需要让这微弱的搏动,变成咆哮的力量!那是唯一能对抗门外地狱的声音!
“嗡……嗡……嗡……”
发动机那微弱而顽强的震动,在巨大的恐惧、绝望和身份崩塌的喧嚣中,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它不懂学历,不懂容貌,它只懂燃烧、转动、提供力量。
林薇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泪水和油污在脸上混成一片粘稠的泥泞。她看着王圳那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听着那低沉而持续的引擎脉动,又看看自己依旧在发抖的、沾满油污的双手——这双曾经只用来握笔、敲击键盘、涂抹护肤品的手。再看看旁边那把沉重的、冰冷的撬棍。
崩溃的尖叫和自怜自艾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无声的呜咽。王圳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她最后一点关于“过去”的幻象。学历?容貌?在啃噬血肉的獠牙面前,在冰冷的钢铁和机油面前,苍白得可笑。
她猛地抬手,用同样肮脏的袖子,更加粗暴地狠狠抹了一把脸,把眼泪、绝望,连同那点残存的、可笑的优越感,一起擦去。脸上火辣辣的,是油污和粗糙布料摩擦的刺痛,也是现实扇在脸上的耳光。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摸自己曾经珍视的脸颊,而是抓住了撬棍冰冷的金属杆。冰凉的触感依旧让她打了个寒颤,但那沉甸甸的重量,此刻却像一根锚,让她漂浮在恐惧和虚无之海上的灵魂,稍微沉下来一点。她挣扎着,用撬棍支撑着身体,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还在发软,但她站住了,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死死盯住了那台嗡嗡作响的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