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乱葬岗。
日游神眼见那赤红巨狐头颅爆裂,妖血如雨洒落荒冢,腥气冲天,心中为夜游神复仇的怒意方稍稍散去。
祂收了镔铁巨锏,周身缠绕的幽蓝电光渐隐,对周庄郑重抱拳,声如闷雷:“多谢道长鼎力相助,诛此凶獠,某家代夜游,谢过道长!”
周庄亦还一礼,青衫沾染血色:“尊神言重。除魔卫道,乃贫道本分。此妖凶顽,既害神明,复嫁祸贫道,离间我友,其罪当诛。”
日游神环顾狼藉战场,沉声再问:
“只是不知此妖究竟从何而来?
盘踞本县,某与夜游竟未察觉,实乃失职!”
周庄剑眉微蹙:“贫道亦难尽知。观其行径,恐是焚毁梅妖、嫁祸贫道之元凶。惜乎方才激斗,下手不容情,未能生擒拷问其主使及因由,使其魂飞魄散,线索已断矣。”
言罢,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日游神略一沉吟,复道:
“既真凶伏诛,道长清白得证。可需某家随道长同往,寻那孔生分说明白?某愿为道长作证!”
周庄闻言,缓缓摇头,喟然长叹:
“尊神美意,贫道心领。然孔雪笠此刻,怨气塞胸,怒火蔽目。尊神纵为见证,他可曾亲见妖物认罪?亲睹其嫁祸之实?恐怕尊神所言难入其耳,更难入其心。”
他目光投向天台县城方向,语气渐冷:
“为一相识月余之妖女,无凭无据,便与挚友割袍断义,不听片语辩解,反信外人挑唆,视友如仇……此等心性凉薄、不辨忠奸之人……缘尽于此,不交也罢。一事,识一人,贫道心已明矣。”
稍顿,周庄续道:
“孔雪笠不仁,贫道不可不义。此番追查元凶,一为洗刷污名,揪出栽赃嫁祸之黑手;二则念数月同行之谊,欲保其性命无虞。今幕后黑手既除,孔雪笠之危已解,贫道心事已了,自当与之再无瓜葛。”
日游神听罢,一时哑然。
细思之下,若夜游神为一新识女子便与己割袍断义……念及此,祂那黑铁般的面容亦微露认同之色,颔首道:
“道长明心见性,所言……亦在情理之中。”
周庄朝日游神再施一礼:
“此间残局,狐妖尸骸,便有劳尊神处置。
贫道先行一步,告辞。”
言罢,转身欲行。
日游神见他所行方向并非天台城,忙问:
“道长意欲何往?”
周庄足下微顿,朗声一笑:
“喂马劈柴,周游天下!
寻个清静处,闲看云卷云舒!”
说罢,洒脱地摆摆手,青衫飘动间,身形已没入沉沉夜色。
不经意间,他袖袍微拂,旁人肉眼难见的虚空之中,数十点璀璨功德金光如萤火归巢,悄无声息地没入其体内。
此次诛杀狐妖,竟得三十颗之多!
加之此前斩虎精、诛犬妖,及数月游历间顺手剪除的诸多小妖邪祟,此刻他体内蕴藏的功德金光,赫然已达五十五颗之数!
日游神自是不察此等玄机,见周庄已不见背影,亦不再多言。祂卷起一阵阴风,将那庞大的无头狐尸裹起,化作一道幽蓝流光,径奔天台县城隍庙复命而去。
周庄确是去意已定。
决意寻一洞天福地,隐居潜修。
静待此方世界“故事”终了。
他欲达“炼精化炁”之圆满境,非十年苦功不可得,可现实俗世纷扰不断,焉有如此长久清净?只能惜取聊斋世界之寸阴,勤修不辍。
周庄先于天台山中盘桓两日,遍寻幽谷深涧,欲觅一清幽洞府。
可现实岂如话本?
哪有能当洞府的洞穴?
山中洞穴非阴冷潮湿、苔滑水渗,便是蝠粪堆积、腥臊扑鼻;更有甚者,乃熊罴猛兽冬眠之所,腥膻恶臭,不堪驻足。
寻了一圈,他只得喟叹:“福地难求!”
无奈,他只能去天姥山中寻燕赤霞。
燕兄其性豪迈,道法精深,若能与之比邻而居,煮茶论道,岂非美事?
至天姥寺,道明来意,欲进山寻访燕道长。岂料寺中僧人合十拦阻,面露忧色:
“阿弥陀佛。道长来得不巧,燕道长已于昨日匆匆下山去了。”
“哦?所为何事?”周庄问。
“听闻山下有妖物作祟,害人性命。燕道长闻讯,仗剑便去,言道必除此害。似……似是狼、狐、狈一类精怪所为。”僧人答道。
周庄无奈,只得暂居寺中客房,一面修行,一面静候燕赤霞归来。
然旬月时光,倏忽而过。
寺钟晨昏,山云舒卷,却始终不见那豪迈道人的魁梧身影归来。
周庄自觉久居佛寺,颇不好意思,遂向寺僧采买些米粮盐酱、柴刀铁锅等一应杂物,告罪辞别。
他孤身再入天姥深处,循着昔日记忆,寻至司马子微前辈遗留的那间半颓草庐旁。但见此地:
背倚苍崖,面临幽涧。
松涛阵阵,泉声淙淙。
云雾时来,恍若仙境。
确是一处不可多得的隐居之地。
他兴起,欣然动手。
伐木割茅,亲力亲为。
于司马前辈旧庐之侧,又结起一间简朴新庐。
自此,便要效仿古人,隐于这白云深处。
朝采霞光,暮嗅松风。
山间观明月,涧底听清流。
伴着经卷炉烟,共度悠悠岁月。
……
时间回到数日前。
燕赤霞被引走的那一夜。
皇甫老太公枯坐云床,心神沉沉。
忽觉体内那如附骨之疽的森然剑意竟似寒冰遇阳,骤然消减!其势如潮水退去,急速远离天台县境!
“燕赤霞走了!”
老太公枯槁面容骤然迸发狂喜,霍然睁眼,眸中幽光大盛,急声传令阖府:“时不我待!速速举族搬迁,即刻启程!”
侍立一侧的公子闻言大惊:
“父尊!大姊去诛那小道士,尚未归来!岂能弃之不顾?”
老太公神色倏然僵住,浑浊老眼中掠过一丝痛楚,长叹一声,声音陡然低沉:
“你大姊……已然殁了!魂灯寂灭,家中留其本命一缕气息,于前夜……悄然消散矣!”
公子如遭雷击,目眦欲裂:
“什么?!我怎不知?父尊,你怎不早说?
那……那小道士,如何能杀得了大姊?!”
“早说作甚?让你出去引来燕赤霞吗?”
老太公摇头,面沉似水:
“个中情由,难以尽知。彼时燕赤霞那煞星未远,老夫岂敢离府查探?而今尘埃落定,气息消散如烟,若不费些功夫,亦难觅踪迹,可吾等并无多少时日!”
他枯爪猛地一挥,不容置疑,
“速速行事!今夜便走!老夫引族人乘风架云,先行一步!汝待迷晕那孔雪笠后,驾妖风裹携此凡人,随后跟上!”
稍顿,厉声叮嘱:“切记!遁走时,择那人迹罕至之荒山野径!莫惹红尘是非!至于沿途精怪……多少会卖老夫几分薄面,料无大碍!”
公子强抑悲愤,咬牙应道:
“孩儿……遵命!”
……
翌日,晨光熹微,鸟鸣啁啾。
此方布置,与单府一般无二,
孔雪笠只觉一切如常,用罢精致早膳。
公子已捧着几卷书册,含笑立于案前。
孔雪笠卷视之,但见尽是《尚书》《左传》等古奥经文,竟无一篇时下科场盛行之八股制艺。
他面露讶色,搁下书卷,抬眼望向公子:
“贤弟何故专攻古文,独弃时文?
莫非……无意于功名仕途?”
公子闻言,展颜一笑,那笑容如清风拂柳,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脱,随手撩起衣袍下摆,悠然落座:
“小弟生性疏懒,不喜拘束,本非庙堂中人。但求识得圣贤真意,明悟天地至理,何必汲汲于功名二字?那金榜题名、簪花游街的进取之心,于我……淡矣!”
孔雪笠闻之,颇为赞叹。
至晚,华灯初上,满室生辉。
公子复设盛宴,金樽玉盏,珍馐罗列。
他亲自执起碧玉酒壶,为雪笠斟满琼浆,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漾着诱人光泽。公子举杯相邀,笑语晏晏:
“孔兄!今夕月色尚好,当尽兴一醉!
家父素来严谨,明日起,恐不许如此恣意欢饮了。”
言罢,他目光微转,向侍立一旁的贴身僮儿低声道:
“且去探探太公安寝否?
若已高卧,可悄唤香奴至此。”
僮儿领命,躬身退下。
须臾,先抱来一物,乃是以锦绣囊盛之琵琶,囊上用金线盘绣着螭龙纹样,华贵异常。
俄顷,只听环佩叮咚,清音入耳,一婢女莲步轻移,翩然入室。霎时间,满室灯火似乎都为之一黯!但见其:
云鬓堆叠如墨,眉黛含春似远山。一袭茜红罗裙,衬得肌肤胜雪,曳地生姿。玉貌花容,艳光四射,直如明珠耀室!
公子含笑示意:
“香奴,且为贵客奏一曲。”
香奴敛衽一礼,姿态娴雅,于绣墩上款款落座。纤纤玉指自锦囊中取出象牙拨子,轻拢慢捻,勾动丝弦。
一曲《阳春白雪》自她指下倾泻而出,然其声清越激扬,节奏活泼跳脱,如春泉奔涌,似百鸟争鸣,生机盎然,迥异于雪笠往昔所闻那些中规中矩的曲调。
一时间,那寄春君的倩影、梅下定情的盟誓,竟被这活泼泼、热辣辣的乐声冲得淡薄了许多。
雪笠心驰神醉,浑然忘忧,杯中酒已冷亦不自知。公子见状,嘴角含笑,心道人类果然薄情,又复命香奴以大觥行酒。丝竹佐酒,美人添香,二人推杯换盏,笑语喧阗,直至更鼓三响,方尽兴而散。
自此,公子与雪笠晨起便至书斋攻读。
公子天资颖悟,过目成诵,不过两三月光景,下笔便常有惊人之语,奇绝警句迭出,每每令雪笠拍案叫绝。
二人相约,每隔五日必于晚间共饮一夕,以慰辛劳。
每至欢饮,香奴必抱琵琶而至,或轻歌一曲,或曼舞一段,以助雅兴。其容光之盛,技艺之精,渐成雪笠心头不可或缺之点缀,每每盼之如渴。
忽一夜,酒至半酣,红烛高烧。雪笠面颊酡红,两目灼灼,竟似粘在了香奴身上一般,浑然不觉失态。
公子早已窥破其心,搁下手中玉盏,抚掌笑道:
“孔兄,此婢乃家父贴身所蓄,非寻常侍儿可比。兄长远游在外,孑然一身,小弟日夜为兄筹划良缘久矣。兄且宽心,待机缘至时,小弟必为兄觅一才貌双全的佳偶,以慰寂寥。”
雪笠酒意上涌,热血奔涌,脱口而出:
“贤弟若真有此心!则愚兄所求之佳人,才貌须得……须得如香奴一般方好!”
目光仍紧紧追随着那抹令人心醉的茜红身影。
公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拊掌大笑,笑声爽朗:
“哈哈哈!兄长真乃‘少见多怪’!若以香奴之貌为绝色,则天下佳丽岂非车载斗量,数不胜数?兄之夙愿,未免……太易足耳!”言下之意,香奴不过尔尔,后头自有“真佛”。
雪笠被他一嘲,面皮微热,讪讪然低头饮酒,然心中绮念更炽,这数月过去,那寄春君的影子,此刻愈发淡若天边一缕轻烟矣。
光阴荏苒,倏忽半载。
雪笠久居深宅,虽锦衣玉食,书斋雅乐,却也渐生烦闷。一日风和日丽,兴起欲往郊野踏青散心。行至前院,伸手欲推那朱漆兽环大门,却见大门竟从外紧锁,铜锁森然!
他诧异回身,恰见公子踱步而来,遂问道:
“贤弟,此门何故紧锁?
愚兄欲往郊外散心片刻。”
公子面色从容,行至近前,温言解释:
“孔兄勿怪。
此乃家父之意。恐小弟年少心性不定,外出交游,荒废了圣贤书卷,故闭门谢客,以求清心静志,专心向学。”
雪笠闻之,虽觉气闷如堵,然寄人篱下,亦只得按下心绪,喟然长叹,安下心来。
时值盛夏溽暑,园中蝉鸣如沸,聒噪难耐。二人遂将书斋移至临水凉亭,借水气消暑。
孰料一日午后,雪笠正于亭中临帖,忽觉胸口一阵钻心闷痛!探手入怀一摸,竟在左乳旁生一肿块,初如桃核,触之坚硬如石。
不及一宿,那肿块竟肿胀如碗!
痛彻心扉,如刀剜锥刺,令他冷汗涔涔。
辗转呻吟,片刻便痛晕了过去。
公子与太公匆匆而至,见此情形,彼此对视一眼。
太公微微点头,欣喜道:
“却不想这孔生比老夫想的要快上许多。
是时候让娇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