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阴曹小洞天内。
殿宇森森,烛影幢幢,映得雕梁画栋忽明忽暗。
天台县城隍趺坐云床之上,正自啜饮一樽温养阴魄的玉髓浆,忽闻得殿外步履仓惶,由远及近,他放目看去,却见是一名文书连滚带爬扑至阶下,面如土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启…启禀城隍!
祸事了!天大的祸事啊!”
城隍眉峰微蹙,放下玉樽:“何事惊慌?”
那文书以头抢地,颤声道:
“我等正在核录亡人功德,却见正殿…正殿夜游神将军的金身方才竟无故崩裂!其上凝聚之香火愿力……已然…已然尽数流散无踪矣!”
“什么?!”
城隍霍然起身,知是自己左膀右臂出了生死大事,手中玉樽当啷一声坠地,琼浆四溅!他面上惊怒交迸,袍袖猛地一卷,平地阴风骤起,裹挟着那报信的阴差,瞬息已至正殿。
但见那泥塑金身之上,一道狰狞裂痕贯穿胸腹,昔日凛凛神威荡然无存,神光黯淡如风中残烛,气息断绝,竟成死物!
“好胆!”
城隍须发戟张,怒冲九霄,声震殿瓦。
事态紧急!
他怒归怒,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忙一面掐诀引动阴司秘法,急急向地府阎君传讯;一面口诵真言,调动本县城隍权柄,五指箕张,对着虚空狠狠一按,厉声喝道:
“天台县夜游神——上讳赵下讳琦者!
灵归来兮!”
只见冥冥之中,一点微弱如萤、混沌不清的灵光,竟被他生生从地府阴曹里摄取回来!
城隍面色凝重如铁,小心翼翼地将那点微弱的灵性按回神像胸腹间的裂痕之中。
随即盘膝跌坐于神像前,口鼻间喷涌出自身精纯的香火愿力,化作氤氲金雾,将残破神像层层包裹,温养滋润。
良久,那裂痕深处,方才艰难地泛起一丝游丝般微弱的神芒——夜游神的一点真灵,终是保住了神职根基,然其萎靡欲散,显是受创极重,几近湮灭。
城隍阖目凝神,一道沉凝如铁的神魂传音,直抵那微弱灵性深处:“夜游!速将前情道来!”
那灵性微微波动,断断续续,将遇见周庄追妖、城外妖狐如何狡诈偷袭、自身如何惨遭勒首碎身之事,如实禀告。
“妖狐?!又是妖孽作祟!”
城隍听罢,胸中怒火如沸!
怒的是,妖孽竟敢弑神,视阴司法度如无物!
惊的是,月余前尚对周庄夸口“县境承平,妖氛绝迹”,而今不过旬日,梅妖焚身、夜游遭戮,天台县竟接连蹦出两只不知根底的大妖!
且那梅妖死于谁手,至今犹在雾中!
“速召日游神!”城隍敕令如雷。
不多时,但见日游神顶盔贯甲,步履匆匆赶至殿中。一眼瞥见同袍那布满裂痕、神光黯淡的金身,又闻城隍简述惨状,他钢牙咬得咯咯作响,目眦欲裂:
“孽畜!安敢如此凶狂!伤我手足!”
城隍面沉似水,目光如刀般扫过日游神:
“此妖狡诈凶戾,惯使偷袭。汝即刻领阴兵巡狩,切莫落单,免遭毒手!夜游伤重,一年之内,全县夜巡之责,皆系汝身矣!”
日游神单膝跪地,肃然抱拳,声音斩钉截铁:“末将谨遵法旨!定当加倍小心,提防妖孽!”
言罢,豁然起身,便点起一队精锐阴兵差役,化作数道森冷阴风,呼啸着冲出小洞天,巡察天台县境寻妖去了。
城隍独立于空旷阴冷的正殿之中,殿内烛火被无形的阴风吹得摇曳不定,光影在他凝重的脸上跳动。
他望着那布满裂痕、几乎失去生机的夜游神像,耳畔是呜咽穿堂的风声,只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沉沉压在心间,几乎令人窒息。
……
单宅,小厅。
烛光昏黄如豆,勉强映亮秘厅一角。
两张苍老面孔在光影下更显沟壑纵横。
老太公执起一柄造型奇古的血玉壶,为对面枯瘦如柴的老者斟满一杯,杯中异酒猩红如血,在昏黄烛光下漾着诡异的光泽。
“贤弟,”老太公的声音沙哑干涩,似沙烁摩擦:“此去…凶险万分。那姓燕的煞星,飞剑之利,你可是亲身尝过滋味的。此番下山撩拨于他,恐是…有去无回之路啊。”
枯瘦老者端起血玉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随即抬手抹去嘴角残留的酒渍,嘿然一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兄长宽心。昔年燕赤霞追之不及,今日他道行或有精进,却也未必就能留下愚弟性命!况且……”他声音陡然转厉,“此乃为我族谋取一线生机!纵然粉身碎骨,亦是死得其所!何惧之有?!”
老太公扼腕长叹,浑浊的老眼中竟隐现水光,枯爪般的手按在老者瘦骨嶙峋的臂上:“唉!与我同辈的族人,凋零殆尽,唯剩贤弟你一人了。你若再…老夫连个能说句体己话的人,都没了……”
他话语微顿,面上悲戚之色,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进山之后,务必在天姥山脚闹出些大动静!越大越好!定要惊动那天姥寺的秃驴!事毕即刻远遁,莫要有丝毫恋战!燕赤霞那厮既常在寺中落脚,闻讯必如跗骨之蛆般追来!”
枯瘦老者了然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森冷的弧度:“调虎离山耳!简单!弟弟定去拔他几根虎须,狠狠撩拨一番,转身便走!”
言罢,两人相对无言,默默连饮三杯酒水。
践行毕,枯瘦老者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暗色流光,如毒蛇出洞,“嗖”地穿窗而出,瞬息没入沉沉夜空,再无踪迹。
一直侍立在老太公身后阴影中、默然不语的公子,此刻方忍不住踏前一步,脸上满是忧虑:“父尊!那燕赤霞凶名赫赫,我等先前避之唯恐不及,何故…何故反去主动招惹?”
老太公霍然转身,枯爪如电,在公子光洁的额上重重一敲,发出沉闷声响,厉声斥道:
“愚笨!先前不惹,乃因敌我皆在暗处!
先动者,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露破绽,满盘皆输!而今不同!”他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幽光,如同潜伏的毒蛇,“敌在明,我在暗!主动引他离巢,吾族便可趁此时机,从容举族飞遁!不论他是否追上你叔叔,待他再回天台时,此地早已人去楼空!任他道行通天,守着这空空如也的浙江,又能如何?!”
公子揉了揉发红的额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又问:
“然则…举族迁往何处落脚?”
“山东!”
老太公斩钉截铁,枯爪在桌上重重一拍,震得烛火一跳,
“孔雪笠身上那点微末孔圣血脉,稀薄如纸!若要‘提纯’以供老夫所用,耗费的天材地宝不知凡几!山东乃圣人故里,文风鼎盛,孔氏苗裔众多,正可细细寻觅血脉精纯者!十年后老夫雷劫将至,需借人族圣贤之气,遮蔽这一身滔天妖氛,瞒天过海!”
公子闻言,脸上也露出喜色:“山东文气於结,确能有效遮掩我族气息,父尊此计大妙!”
老太公微微颔首,眼中精光闪烁,沉声吩咐:“明日,汝便去蛊惑那孔生,辞了菩陀寺抄经的活计,令其日日不可再出门了,待你大姊归来,吾等即可动身!”
公子微怔:“大姊?她……”
“去杀那姓周的小道士了!”
老太公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欲明日动手,孰料此子今夜竟送上门来寻死,只好提前行事。算算时辰,也该得手归来了。”
公子闻言,脸上最后一丝忧色尽去,露出轻松的笑意:“大姊神通,乃我族翘楚!当年抵御燕赤霞,亦是中流砥柱。她那‘蚀骨销魂鞭’,神鬼难当!区区一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杀之…岂非探囊取物耳!”
……
荒冢累累,磷火幽幽。
月黯星稀,鬼气森森。
妖妇与周庄一路缠斗至此,早已钗横鬓乱,罗裙染污,香汗淋漓,妖艳尽失,气喘吁吁,筋骨酸软。
周庄见其骤停乱坟间,心知有异,更不容情!秋水剑清啸,炁贯长虹,剑尖迸三尺凛冽青芒,如毒龙出洞,复又杀上!
妖妇眸中厉色一闪,知武艺难胜。
冷哼声中,长鞭急收,就地狼狈一滚!
“嗷呜——吼——!!”
一声震天咆哮撕裂死寂!
妖风狂卷处,现出一赤红巨狐!
其身迎风见长,转瞬竟如小山丘般庞大!
肩高两三丈,目如血灯,齿似戟刃。
周身妖气沸反,腥风扑鼻!
巨狐抬爪,其巨如屋宇,挟万钧之势轰然压下。
竟欲生生扣住那吞吐青芒的剑锋!
“轰隆——!!”
爪剑相击,气浪炸开,乱石崩云!
沛然巨力竟将秋水剑死死踏于爪下,深陷泥中!
剑身悲鸣,青光摇曳欲灭。
巨狐狞口大张,粉腻甜香的蚀骨销魂瘴,凝作粗大粘稠光柱,铺天盖地,直喷周庄面门!其势之猛,其毒之烈,十倍于前!
周庄若避,必弃秋水!
可失剑又何以降此巨妖?
若不避,硬撼邪瘴……
巨狐血眸闪过残忍得意,不信凭小道士法力能抗此倾力妖瘴!
岂料周庄面不改色,手掐离火真诀,丹田纯阳真炁提至喉间,张口一喷——
“咄!”
一道炽白耀目、至刚至阳之火,如金乌吐焰,轰然喷薄!正是道门无上真火——三昧真火!
那粉红光柱,触此真火,竟似遇克星,“嗤嗤”锐响中,如汤沃雪,顷刻焚尽,化青烟缕缕!真火其势未衰,逆流而上,直扑巨狐面门!
“嗷呜——!!”
巨狐惊骇欲绝,血眸尽被炽白充斥!
仓惶扭头闪避,然真火何等迅疾?
只听“嗤啦”一声,鼻端脸颊大片赤毛焦枯卷曲,皮肉燎灼冒烟,一股刺鼻焦臭,顿时弥漫于阴森乱冢之间!
狐妖惊叫一声:
“三昧真火?!”
那三昧真火虽焚尽妖瘴,更燎着狐妖面门毛发,然其势终不及焚天煮海之威,仅如金乌初啼,焰光烈烈却未尽展神威。
此次她方才回过味来:
眼前这小道士法力尚浅,纵得真火之形,亦难现其焚山煮海之实,不过似凡尘大号“呲花”,徒具声势耳!
狐妖心思电转,惧意顿消,唯余被燎毛之羞怒。
它撤步急退,巨爪挥动间妖风鼓荡,猩红妖元喷薄而出,生生将那真火压灭。待烟尘稍散,只见其鼻端焦黑一片,华丽赤毛卷曲枯败,端的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周庄得此喘息之机,岂容错失?
足下发力,竟不退反进!
腕间一抖,秋水剑“铮”然一声自巨爪下抽出,青芒复炽!他心知肚明:斗法拼耗,己身难敌这积年老妖深厚妖元;唯今之计,唯有扬己之长,攻彼之短!身形如电,直扑狐妖腹下空门,竟是要贴身近战,以精妙剑技迫其弃法斗武!
狐妖素性爱美,兼之心胸狭隘。
前番夜游神一鞭之仇,尚且必杀回马枪碎其金身,泄愤方休!何况如今容颜受损,毛发焦臭?登时怒火焚心,七窍生烟!
它厉啸一声,竟不避不让,擎起房屋大小的巨爪,十根利刃般的指甲寒光闪闪,充作兵刃,挟万钧山岳之力,兜头盖脸朝周庄碾压而下!欲以绝对蛮力,一力降十会,将这烦人的小虫碾为齑粉!
周庄屏息凝神,丹田先天元炁流转四肢百骸,轻功运至极致。
但见其身影在如山爪影间辗转腾挪,如穿花蝴蝶,似柳絮随风。秋水剑光化作点点寒星,专刺狐妖关节、眼睑等薄弱之处。
更兼其袖袍翻飞间,不时甩出早已备下的各种符箓,这些符箓虽有八成非攻伐利器,然却皆是道门正炁所聚,触之妖躯便如烙铁,发出“嗤嗤”青烟,虽难破其厚皮坚甲,却也扰其心神,令其烦恶不堪!
一人一妖,翻翻滚滚斗了二十余合。周庄觑得一个空档,忽地抽身急退数步,面露惊喜之色,仰首望向狐妖身后幽暗处,朗声疾呼:
“城隍尊神!您来得正好!速助小道降此妖孽!”
狐妖虽未感应到阴神气息,然“城隍”二字入耳,心头猛地一悸!只道是那老城隍隐匿气息,悄然来袭,欲为夜游神报仇!慌忙间巨爪回撤,扭动小山般的身躯便要转身应对——
然身后荒冢寂寂,磷火飘摇,哪有半个人影?
“不好!中计!”狐妖念头方起,胸前陡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俯首急视,只见那秋水剑青芒吞吐,已然深深刺入其前胸!
幸得妖躯庞大,筋骨强横如铁,三尺剑芒虽利,亦未能洞穿脏腑,仅伤及皮肉筋骨。
“小贼安敢欺我!”狐妖怒极狂啸,声震四野!回身猛扑,攻势如狂风暴雨,妖法毒瘴层出不穷,直将周庄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又斗五十余合,周庄身形略显凝滞,忽又目光一亮,故技重施,剑指狐妖身后喝道:
“尊神速速出手!莫再让其走脱!”
狐妖闻声,心中疑窦丛生。然前车之鉴犹在,又恐万一是真?略一迟疑,巨颅微偏,血眸急扫身后——
依旧空空如也!
“噗嗤!”利刃入肉之声再响!秋水剑寒光一闪,这次精准无比地刺入其脖颈侧面!虽未中咽喉要害,亦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碧血狂喷!
“嗷——!”狐妖痛彻心扉,悲鸣震天!狂怒之下,妖气如火山爆发,利爪翻飞间带起道道腥风血影,攻势愈发凌厉狠毒,逼得周庄左支右绌,剑光堪堪护住周身!
再战三十合,周庄气息微喘,面上却无惧色,忽地又扬声道:
“城隍!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狐妖此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更是怒极反笑:
“小牛鼻子!黔驴技穷矣!同一伎俩,焉能诓我三次?受死吧!”巨爪排山倒海般拍下,口中讥讽连连,只道周庄已是强弩之末,妄图虚言恫吓。
岂料话音未落,脑后陡然阴风大作,一股森寒刺骨、饱含神道威严的煞气破空而至!更伴有铁器撕裂空气的刺耳“呜咽”之声!一柄缠绕幽蓝电光的镔铁巨锏,裹挟着滚滚阴雷,如泰山压顶般狠狠砸向其后脑!
“啊?!”狐妖亡魂大冒!
它万未料想,此次竟真有阴神偷袭!
且是含恨而来的全力一击!
慌忙间欲扭身格挡,然身躯庞大,转身迟滞——
电光石火间,只听“砰!”一声闷响,如中败革!
那巨锏结结实实砸在狐妖后脑之上!饶是其头骨坚逾精钢,亦被砸得颅骨欲裂,妖魂震荡,眼前金星乱迸,庞大身躯踉跄前扑,顿觉天旋地转!
说时迟那时快!周庄岂会错过这千载良机?他早已蓄势待发,人随剑走,身化一道惊鸿!秋水剑青芒暴涨,凝聚先天真炁,如白虹贯日,精准无比地刺入狐妖的眉心之中!
“噗!”
剑锋直没至柄!凌厉无匹的纯阳剑炁,如狂涛怒潮般灌入颅内,将那欲遁逃的妖魂死死钉住!
几乎同时!那含恨出手的日游神,第二锏已挟着风雷之势,再度轰然落下!
“孽畜!还夜游命来!”
这一锏,势若万钧,饱含神怒!
“咔嚓!轰!”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爆响!狐妖那硕大如屋的头颅,竟被硬生生抽得爆裂开来!
红的白的混着碎骨妖元,四散飞溅!
那被钉在剑上的妖魂,亦在这至刚至阳的神力轰击下,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啸,寸寸碎裂,化作点点腥臭碧光,消散于森森鬼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