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建安城。
陈大一发现马车不是去往州庠,以为吴京只是捎自己回城,并没有相送的意思,也便不好意思吱声。
直到来到鼓楼附近的一座宅邸,吴京换了话题,道:“松溪三郎君纨绔,且有章恽推波助澜,你若继续住州庠,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日子和某一起住罢。”
秀里吴氏在建安也有产业。
陈大一迟疑了下,“晚生还有行李在州庠斋舍。”
吴京笑道:“已经让人带过来了。”
下了马车。
奴仆们立即迎了上来。
吴京指着马车,对奴仆道:“将车上的书搬到客房。”
都是今天去买的新书。
又对陈大一道:“某已经向赵夫子询问过你读书的进度,五经和论语、孟子之类的,你已经读过,只需温故而知新,不过春秋闱考面极为宽泛,某为你准备了一些书,其中有历届大举一甲进士的作品集,你可以详细拜读。”
陈大一行礼道谢。
吴京绝口不提入赘,但却给予自己支持,显然是政治投资。
但他办事周到详细,让人如沐春风。
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一起入院。
吴京背负月光,眼神淡然的叮嘱道:“虽然我秀里吴氏表态支持你,不过还是那句话,不能用常理去推度松溪三郎君和章恽,在唐使君收到那位名师的回信前,你少出门,多读书。”
陈大一点头,“晚生知晓。”
吴京又道:“明日宴请唐肃,请他写举荐信,但他很可能会考校你,你可以准备一首意气壮哉的小令,又或者是一篇分析家国天下大局的策论。”
陈大一暗暗吃惊。
已经是建宁军的士子魁首,想拜师竟然还需要考校?
这位恩师人选到底是何许人也。
……
……
临江门桃夭坊。
今日清场。
留在坊内的舞姬和乐师,大多穿扮端庄,没有妖艳媚俗。
唐肃在老鸨的引领下走入雅间,看着起身的两人,目光落在吴京身上,笑道:“吴四先生素来君子,洁身自好不染风月,怎的将本使约在了此处。”
吴京行礼,道:“使君见笑了。”
陈大一行礼,“晚生陈大一,见过使君。”
唐肃点头,“陈生昨夜夺魁,又有秀里吴氏臂助,今后必有大好前程,莫要骄躁,须知天下才子熙熙,连章衡和李瑵卿都尚在国子学中。”
陈大一道:“晚生谨记使君教诲。”
分主宾落座。
吴京是个直爽人,为唐肃斟酒后,举杯,“使君昨夜已然目睹,陈大一当下处境不容乐观,一个蒲城章氏不够,现在又多了松溪三姓和瓯宁李氏,恐怕连杨迪怀恨在心。”
唐肃浅抿一口,笑了,“秀里吴氏该是不怕的!”
吴京叹气,“使君说笑了,秀里吴氏门风端正,倒是不怕台上的君子之争,然而谁能提防得了那些暗下的龌龊之举。”
唐肃嗯了声,“吴四先生的意思,该不是想让转运使司出面周旋罢?”
此事肯定不行。
转运使司出面,纵然一时能保住陈大一,可也由此得罪了本地的乡绅士族,没有他们的帮忙,转运使司今后的运作也将困难重重。
吴京摇头,“在下岂敢让转运使司陷入漩涡中来。”
唐肃不解了,“那……”
不知道吴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吴京缓缓摇晃着杯中美酒,看着窗外此刻才缓缓升起的明月,笑道:“使君知晓的,陈大一还没有投帖拜名的恩师。”
唐肃愣住,旋即有些暗恼。
吴京你想害我?!
前面才后说了不敢牵连转运使司,结果掉头就想让自己收陈大一为门生,用心险恶啊,收了陈大一,那几族大姓会善罢干休?
别的不说,蒲城章氏和瓯宁李氏肯定不会。
自己这个转运使也得掂量。
说句实话,在建宁军,哪怕是转运使和节度使,在面对蒲城章氏和瓯宁李氏时也小心翼翼,毕竟这两族前途远大。
蒲城章氏有章衡和章惇。
瓯宁李氏有李瑵卿。
这三人将来势必中举走入官场,万一高升了……这不是给自己在官场立敌么。
况且自己收陈大一为门生,有点勉强了。
论文才,自己还不如阮洛沅和赵凉雏等人。
见唐肃沉默,吴京知道他误会了。
其实吴京是故意的。
用此举试探一下,看唐肃对陈大一有多少心思。
应该有,但不多。
毕竟陈大一就算科举考中了,最多是唐肃政治履历上的一笔而已,利益关系不大,所以绝不会为陈大一而影响他登堂拜相的希望。
咳嗽一声,“在下是想请使君写一封推荐信,举他拜一位名师。”
唐肃松了口气。
知道秀里吴氏的想法了。
把陈大一送出福建,在外地潜心求学,今后参加科举中第之后,陈大一自然会回报秀里吴氏,而自己也能承了陈大一的举荐之恩。
倒是可行。
毕竟陈大一确实惊艳,很可能会和欧阳永叔公一般,成为一代文坛盟主,但作为心怀家国的转运使,唐肃还有更高的期望。
沉吟片刻,“吴四先生说的名师是……”
吴京笑了笑,“如今在杭州的范相公。”
唐肃又愣住。
缓缓的道:“倒也可以,不过范相公心怀家国天下,怕是不会欣赏陈生这种小情小调的才情,到时彼此尴尬。”
陈大一写的《如梦令》、《一剪梅》、《丑奴儿》,都是情情爱爱。
如此才情,一般仕途中人喜欢是喜欢,但也仅仅是喜欢。
很难欣赏。
吴京知道唐肃是想考校陈大一了。
沉吟半晌,对陈大一道:“使君之意,你可知晓。”
陈大一深呼吸一口气,“晚生知晓。”
他心中激动万分。
吴京想让唐肃举荐的名师是范相公,大宋能有几位范相公?
只有一位!
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相公!
那自己也得有此等情怀,才能让他动心收门生。
好在吴京先前已经提醒过自己,遂道:“昨夜回去后,晚生夜读史书,颇有感触,遂填了一首小令《破阵子》,还请使君教诲。”
既然是写给范相公的,那就只能继续再抄了。
唐肃眼睛一亮,“哦?”
难道又是一首惊艳之作?
陈大一缓缓的道:“有些话不知当今不当讲。”
唐肃笑着鼓励,“但说无妨。”
陈大一便道:“想当年,我大宋在澶州大胜,却屈辱的签下澶渊之盟,自此约为兄弟之国,结束了宋辽之间的战争,至今双方已和平共处了四十六年,使得大宋得到了宝贵的和平时间,促进了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可我大宋每年向辽国支付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何来平等之说——”
“大胜而置几身于败军之境,此举更是断送了大宋拿回燕云十六州的可能,无法重现汉唐之辉煌,每每思念及此,晚生便痛心疾首。”
这话当然要谨慎。
因为当年签订下澶渊之盟后,宋真宗很自得。
他甚至认为是功绩!
进而才敢在四年后泰山封禅。
凭借他一己之力,把泰山封禅的地位拉到了泥沟里——自宋真宗封禅后,历代君王再无封禅之举,大家都觉得宋真宗那水平都封禅,大家再去,岂非和宋真宗一个水平了。
不过朝中一些臣子为阿谀宋真宗,对澶渊之盟歌功颂德。
所以若是几十年前,宋真宗章国的时候,上面这些话,是断然不敢说的。
说了,就是隐患。
唐肃和吴京微微颔首,陈大一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因为当今官家,对澶渊之盟也是支持态度。
这话真不能为外人道。
唐肃道:“莫非你还如那濮封胥一般,志在恢复北方山河?”
陈大一叹气,“严格来说,我大宋并非大一统王朝,燕云十六州是多少壮士心中遗恨,所以我辈男儿,当有此壮志。”
唐肃和吴京一脸欣慰。
陈大一继续道:“所以晚生时常在想此事,只是晚生心中清楚,咱们大宋重文轻武,要撕扯掉澶渊之盟的耻辱,恢复燕云十六州,何其难也,恐怕终我等一生岁月,也不过是徒增遗恨,是以晚生有时便代入了王师北伐的武将心境,有得一日,便填了一阙小令,请使君教诲。”
吴京震惊了,他没想到,陈大一的存货竟然这么多!
这究竟妖孽到了什么地步?
唐肃讶然,旋即释然。
没错了。
陈大一果然可以掌握多种文风。
笑道:“你且念来听听。”
陈大一缓缓的道:“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唐肃讶然,“有点意思。”
开篇气势雄奇,先声夺人,可谓是振聋发聩!
就怕是虎头蛇尾。
不知后续行文和全篇意境,能否承接住这个开篇,但以唐肃的经验,如此开篇,没有丰富的沙场阅历,是不可能接下去的。
陈大一继续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唐肃震惊得无以复加,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竟然……接住开篇了!
而且水平极高!
现在就不知下阙的情绪爆发,能否匹配得了上阙壮怀激烈。
若能匹配上,很可能又会是一篇传世之作。
陈大一:“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唐肃拍案而起,朗声笑道:“好一个‘醉里挑灯看剑’,武将豪情跃然纸上,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男儿壮志不言而喻!”
了却君王天下事是指恢复燕云十六州!
这雄心壮志可不止是针对澶渊之盟了!
实在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抚掌大声赞道:“好一首《破阵子》,好一首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人间壮哉词!”
但才束发的少年,怎能有这等心境?!
他又哪来的阅历,写出了武将才拥有的豪迈之气?!
给人一种很违和的感觉。
真是联想代入迟暮武将的心境,硬编写的?
那也太妖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