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万丹的头颅滚落在焦黑的草地上,草原上冲天的火光映照着这血腥的一幕,但这仅仅是这个闷热夏至之夜的序幕。
当怀荒骑士们用长矛高高挑起吐万丹那面目狰狞的首级,在混乱的营盘间纵马奔驰,发出震慑敌胆的胜利呼喝时,本就因首领猝死和夜袭而陷入恐慌的库莫奚人,最后的抵抗意志瞬间崩溃。
幸存者彻底放弃了组织,本能地催动坐骑,朝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东方——御夷故城的方向,亡命奔逃。
贺赖悦和他麾下的精锐骑兵,经过整夜的激烈奔袭与搏杀,不少已经倒毙在战场上。
他们此刻只能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在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营地里搜寻那些无主的库莫奚战马。
匆忙换上马匹后,他们远远地吊在溃败的库莫奚人后面,保持着威慑性的压力,驱赶着这群惊弓之鸟,其姿态确实像极了草原上驱赶庞大羊群转场的牧人。
倘若这场突袭发生在中原大地,针对的是成建制的军队,斩将夺旗的辉煌战果,说不定还能在厚重的史册中争得寥寥数笔的记载。
若突袭之处是战线之上某个至关重要的战略节点,其影响力或许足以扭转战争天平的倾斜方向,进而决定两个庞大军政集团之间的兴衰命运。
然而,可惜此地乃是塞外的茫茫草原,并非兵家必争的险要之地。
然而这里不过是塞外游牧民族垂涎三尺的一片寻常草场,这群人也仅仅是一群平日里以放牧为生、兼做些打劫勾当的牧子。
胜则进,败则退,是天经地义的生存法则。被偷袭了,打不过了,那就跑。在无垠的草原上,逃跑并非耻辱,保存实力才是关键。
他们或许并不知晓那“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精妙战术理论,但其骨子里的生存智慧,早已让他们在实践中深谙此道。
贺赖悦心中深知,单纯的突袭本身并无太大意义,即便成功斩杀了敌方首领,也难以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只要库莫奚人尚未被彻底剿灭,他们便不会轻易感到痛苦或畏惧,定会如惊弓之鸟般飏飙至百里之外,而后重新聚集起来,寻觅时机卷土重来。
因此,从一开始,贺赖悦的目标便是将这群库莫奚人尽数驱赶到鸳鸯水向西拐弯之处,以便最大限度地借助草原上这难得一见的地利优势,将他们一举围歼。
清晨出发之际,他将所有马匹集中调配给了自己麾下的精锐部队,令其向西北方向发起迅猛突击,同时,又命人率领剩余的士兵徒步向北行进。
而这群人的目的地,距离怀荒城不过才三十多里路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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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泺是一个内陆湖泊,其西南方有多条季节性河流潺潺注入。而东北边则是蜿蜒的鸳鸯水。
鸳鸯水发源自自怀荒镇南方的燕山余脉,在一路向北流淌三四十里后,陡然折而向西,一头扎入鸳鸯泺之中。
也就是说,这群库莫奚人所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在鸳鸯泺、鸳鸯水等水系环绕而成的天然口袋阵之中扎营安寨。
怀荒人兵分两路自南方奔袭而来,就是为这个口袋牢牢扎上了口子。
此时正值炎炎夏日,水量充沛,那些逃散的库莫奚人遵循着本能,向着东边的根据地——御夷故城的方向仓皇奔去。
然而黑夜之中,他们不敢贸然渡河,只能沿着鸳鸯水南岸,逆流朝着东边狼狈逃窜。
在草原之上,夜晚强行军几乎是所有游牧民族首领都会竭力避免的事情。
致命的威胁不仅来自可能尾随或埋伏的敌人,更来自脚下这片看似平坦实则危机四伏的土地。
再神骏的良驹,也可能因踩塌一个隐蔽的旱獭洞而折断腿骨;再经验丰富的骑士,也可能因视线不清从马背上跌落,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当天上那轮明月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清冷的光辉,映照在鸳鸯水上,反射出一条幽蓝的色带之时,这群仓惶转进的库莫奚人也终于意识到他们无法再沿着河岸无休止地逃下去了,必须在此处渡河!
河岸边,人马猬集。
疲惫的库莫奚人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紧张地寻找着合适的渡河点,队伍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拥挤和混乱。
就在此刻,一支早已在稍南边茂密芦苇丛中潜伏多时的队伍,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停下脚步、聚集在河岸边的绝佳时机。
“嗖——!”
一只火箭从芦苇丛中冲天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而后一头扎进一个库莫奚人的坐骑面前的草地里。
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嘶!
芦苇丛中刹那间涌出一群持刀的步卒,他们呐喊着、吼叫着、狂奔着,仿若黑色的潮水般朝着前方汹涌而去。
原本骑在马上的库莫奚人瞬间失去了他们最大的依仗——速度。
北边是滔滔河水,东边亦是滔滔河水,西边是来时的逃亡之路,马挤着马,人挨着人,他们如同海岸边那些难以移动的礁石,被这汹涌的海浪疯狂地拍打冲击。
怀荒人三五成群,全然不顾生死地近身与库莫奚人展开激烈混战。他们巧妙地利用人在马下、敌明我暗的优势,左右奔驰、前后闪躲,一旦瞅准机会,便如鬼魅般摸到马下,狠狠地朝着马腿砍上一刀,身后的伙伴则趁机将倒地的库莫奚骑士给予致命一击。
正所谓以有备击无备、以有心打无心,怀荒的步卒在这场乱战中爆发出了极高的士气,一路高呼杀声,奋勇拼杀向前。
而对面的库莫奚人,其数量虽然并不比对方少,却在这群人的猛烈攻击下,居然被沿着岸边一路向北边推搡而去。
库莫奚人此时已顾不得水中可能潜藏的乱石,拼命催动马匹向着那蓝色的色带中艰难蹚过去。
身后的步卒也并不贪心,他们止步岸边,并不下水追击,只是专心致志地将所有敌人往河水中驱赶推搡,或是在身后的战场上给那些落马的骑士补上致命一刀。
即便时值夏至,鸳鸯水的水面并不宽阔,河水也并非深不见底,仅仅刚能淹没马腿的一半而已。
但真正要命的是,河水的北岸有一道矮小的土坡——正因如此,河水才会在此处折向。
骑士们不敢轻易下马,只能拼命地甩动马鞭,逼迫那早已疲惫不堪的坐骑奋力跨上岸边,仿佛只要过了河,便能彻底甩脱身后如影随形的敌人。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马蹄才刚刚踏上岸,一排长矛便如毒蛇出洞般突然刺出,瞬间将马背上的骑士贯穿。倒下的骑士被马镫死死绊住,失去主人的马儿没了约束,又忽然受到向后向下的力道,竟向后轰然倒去。
这些埋伏在岸坡上的怀荒步卒极为克制,他们只是牢牢守住岸边这道坡岸防线,用密集的长矛,将一切试图上岸的骑士毫不留情地戳下河去。
当贺赖悦率领他的骑兵,驱赶着最后的溃兵赶到这第二处战场时,眼前已是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
原本清澈的鸳鸯水浅滩,此刻已被粘稠的血液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库莫奚人最后的生路,彻底变成了他们的屠宰场,只是这一次,被肆意宰割的,换成了他们自己。
贺赖悦勒住战马,遥望东方。
天际线处,第一缕金色的朝阳正奋力挣脱大地的束缚,喷薄欲出。晨光驱散了夜的阴霾,也照亮了这片血腥的战场。
此刻,贺赖悦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强烈的疲惫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确信涌遍全身。
此战,已然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