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不只有他们几个贵族对未来感到担忧。
尼古拉斯·埃斯特哈齐伯爵回到宅邸时,书房的灯还亮着。
他走进房间,随手摘下外袍,挂在椅背上,随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屋内几位幕僚已经等了一阵,没人开口催促,只是默默地站在壁炉两侧,眼神在伯爵和他桌上的一叠未拆信件之间来回扫动。
他坐下后,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着桌上那封邀请函——那是今夜晚宴的正式书面副本。
作为匈牙利王国的大贵族之一,他却在整场晚宴中始终保持沉默。
而由于斐迪南并不确定这位尼古拉斯阁下的具体面貌,他也于是并未刻意安排其发言,而是不断将晚宴的节奏引向宗教领域,让在场的贵族误以为——今晚的主题,仅是宗教。
尼古拉斯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将晚宴的内容强行扯到贵族权益上——这应该是他在国会做的事,而不是在这种非正式晚宴上做的。
于是,他只是安静地观察厅内众人,并在斐迪南说出那封信的内容的时候,注意到了克莱斯尔脸上掠过的一丝异样。
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开口:“帕兹曼尼没有反对斐迪南所说的话,相反的,他甚至在替那位大人说话,帮助他维持他所宣称的‘神启’的合法性。”
靠右的老幕僚轻轻吸了口气,像是在衡量自己的用词:“帕兹曼尼确实没有质疑……而克莱斯尔,全程一言未发。”
另一个幕僚靠近半步,低声提议:“要不要让人给维也纳写封信?也许克拉科夫那边的修会会有反应——至少能提前知道点什么。”
尼古拉斯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案前的木纹看了几秒,随即摇了摇头:“我们不是神父。那些事不是我们该插手的。”
“更何况,”他缓缓说道,“如果帕兹曼尼不动,罗马那边也不会动。”
屋里安静下来。
一名年轻的幕僚刚准备开口,但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闭了嘴。
屋中只剩木柴偶尔燃裂的声音,还有门外偶尔响起的马蹄声,时断时续。
“我本以为他只是试图试探教会的反应,”尼古拉斯终于抬起头,“可今晚……他像是早就知道会从帕兹曼尼那里得到这个反应。”
“你觉得是他猜到了帕兹曼尼的回应?”他身旁的一位老幕僚压低声音问道。
“或者说,他知道帕兹曼尼不会反对。”尼古拉斯顿了顿,“这才是我担心的地方。”
“因为那意味着——”
“教会已经退让。”他看向了面前墙壁上在烛火下时明时暗的挂画,随后继续道:“或者说,决定暂时退让。”
没有人接话。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贵族们长期以来都知道该向谁表达忠诚,该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而如今,那些曾经清晰的指引,开始模糊起来。
“我们只能观望。”尼古拉斯靠回椅背,声音很轻,“或者……开始寻找别的出路。”
“什么样的出路?”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把桌边那封晚宴邀请函收进抽屉,然后才缓缓说道:
“若是教会不能再保我们,那我们便需要开始考虑到底要不要站在这个‘神启’皇储身边,即使他很有可能利用‘神启’剥夺我们的某些特权。”
“而到那时,我们又该以什么方式保住自己的家族与权势呢?”
全场沉默。
与此同时,普雷斯堡城堡最上层的一扇高窗后,斐迪南正伫立在帘幕边缘,望着窗外的星空。
宴会早已结束,广场上的光源已被逐一熄灭,只剩零星举着火把的守卫照亮着周围;宴会所举行的地点的大门前,马车也尽数载着他们的主人离开,只留下几道车辙尚未被夜风抚平。
斐迪南没有点灯,只是站在窗前,享受着窗外投来的微弱的光线。
近侍早已退下,只留下他一个人倚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佩剑的饰链,望向窗外,对今天的一切做着复盘。
他并不急于判断谁在今晚的宴会上已经表态——他知道,那些贵族,肯定不只是顺着斐迪南说的根本算不上笑话的话笑一下,便认为斐迪南能认为自己已经站队;
因此,他能做的,便是等到第二天,等到贵族们开始向他表示,开始送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不过,他也明白,除了本来就支持或倾向于支持他的贵族们,那些中立和反对他的贵族们肯定不会因为一场简单的晚宴便完全相信,并转而支持斐迪南。
因此,这场宴会的意义不在于立刻收拢多少人心,而在于让他们知道一件事情:
——斐迪南,已经开始行动了。
斐迪南清楚,那些贵族一个个都心如明镜,哪怕他还没有亲口说出,贵族们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在加冕为匈牙利国王之前,他要借“神启”的名义,对那一条条老得近乎宗教的贵族特权开刀。
要知道,斐迪南虽然早在1618年5月16日,便已经经由贵族议会选举,被立为匈牙利合法国王,但直到一个半月后的7月1日,他才正式宣誓,并加冕成为匈牙利国王。
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他还有时间与匈牙利诸贵族进行谈判,厘清彼此在加冕前的权力边界与应负的责任。
而直到国会会议上斐迪南正式完成宣誓,他与贵族之间长达数周的博弈才算告一段落,也象征着双方在权力与义务之间找到了一个可被接受的平衡点。
因此,在真正走上加冕台之前,他需要先将这一局彻底布好,然后在国会前夕,让每条线都开始收缩。
贵族之中有人犹豫不决,有人决定维持中立,静观其变,也有人已经准备投诚,待到时机成熟便会递上投名状。
但不管哪一种,他都不会现在追问,也不会在这两天给他们上压力。
斐迪南低头望了望广场,又转过身,走入黑暗的宫室深处。
“一切,等到国会里见真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