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斯堡内,并不缺乏流言的土壤。
从清晨弥撒之后的第一个时辰起,那些原本沉默的声音便悄然在石墙之间蔓延。
最初是几个神学生在食堂靠角落的小桌旁低声讨论,有人说他今早听到斐迪南祷告时,节奏与声调与平日判若两人;
也有人提到,他在晨祷时朗诵《罗马信简》全段,未有一字错漏,其发音之纯正,连来自西班牙的神学助教都惊讶不已。
“他不像是在朗读,更像是在复述自己亲历过的场景。”有人这样说。
到了午后,消息已传入各处修士耳中,尤其在通往礼拜堂与藏书室的长廊最为热烈。
修道院一侧的长廊里,几位下级修士也聚在一处,神情不安。
他们的职责是清扫教堂、备餐、服侍主教,地位卑微,向来都是十分谨慎,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而受罚。
但这一天不同,他们低声称斐迪南为“神选者”,说他步入圣坛时步伐没有一点杂音,像是没有重量。
还有人说他目光如炬,讲话时让人不敢直视。
“你知道吗?”有人压低声音,“帕兹曼尼神父看着他时,居然自己先低下了头。”
众人听了后,都默契的不再言语。
而在图书室另一端,年迈的祭司尤利安神父坐在壁炉边,望着火光映照的石地沉思良久。
他曾在多年前服侍过鲁道夫二世,自诩见多识广,素来不信流言。
可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年轻人,也没有斥责“异象”之说。
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他好像……真的变了一个人。”
晚风吹过,拍打着走廊尽头的风铃,使其发出短促清脆的声响。
自那时起,便没人再把“神启”当成玩笑了。
普雷斯堡城堡西边的主教宫内,接下来的准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帕兹曼尼站在镜前,虽然看不清自己具体的面容,但也足够看清自己的动作了。
他静静披上主教袍,将牧杖握在掌中,又重新挪了挪角度。
在他头顶,烛火微颤,使它绣金的衣襟泛着微光。
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后,他低头扣起胸前的十字扣来,不过却久久扣不进去。
他的思绪仍然停在今早那场弥撒上。
“若那真的是神启……若真是神的声音亲自降临在斐迪南身上,那么教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他知道,若是神启为真,教宗、枢机、礼仪、权柄,这些在教会内部反复维护数百年的圣制与神学体系,将在一瞬间被掏空。
但若不是,若这只是一个政治家为了巩固权力而伪装出的神迹——那么整个天主教的世界,也将因此失去最后的信仰重心。
那时候,教廷将再没有任何手段能战胜新教,天主教也将再没有人能以“神的名义”恢复秩序,恢复那逐渐崩坏的统一信仰。
帕兹曼尼无法判断。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希望神启是真的,还是希望它是假的。
他只知道,今晚赴宴,他不再只是一个教士。
他是观察者,是分辩者,更是历史的推动者。
不过,不论如何,趁这个机会处理掉教廷内的一些“妥协派”总是对他有利的——
没错,正是克莱斯尔。
他还记得自己写下那个收信人名字时的心情:笃定,从容,甚至有一点洋洋得意——那种只有在棋局已定、却还未揭子之时,才能尝到的快感。
他知道,克莱斯尔看到这封信时,便再无推诿的借口。
他原本可以将誊抄的那封信直接送往罗马。但他没有。他特意让克莱斯尔看到、知道,然后不可避免的跳进火坑里。
但他不会立刻倒下——他会观望、迟疑、挣扎,然后自乱阵脚,最终,在新皇上位后,一败涂地。
帕兹曼尼闭上眼。他并不恨克莱斯尔,也无意报复——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也从未亏欠过另一人什么。
只是,这条路注定不能容下两种策略——他不能让“妥协”继续主导帝国,继续主导天主教的命运。
“铛——铛——铛——……”
连续七次钟声自钟楼传出,如远方山谷间的回响,在普雷斯堡寂静的空气中荡漾。
城堡内随即动了起来。
马厩前,御马官已将皇储的车驾拭净,换上黑曜色铜扣的幕帘;城门内,士兵们列队换岗,火炬一支支点燃,在石阶两侧燃起一道橙黄光带。
内厨灶火正盛,送炭童子小跑穿过走廊,将最后一批炭盆送往宴会厅侧翼;而后厨则开始清洗银壶、檀木托盘,然后将宫廷银器按顺序铺设至长案之上,斟水、磨酒、摆位,一切井然。
主席台上方,帷幔已被悄然更换,织金的双头鹰之下,新绣的徽记尚未完全展开,但已然可辨其意:一柄直指天际的权杖,被缠绕的橄榄枝与火焰交错环绕,象征着和平与神谕的双重洗礼。
斐迪南立于回廊尽头,远远望着那一整排点亮的蜡烛如静止不动的祈祷之火,心中仍旧翻涌不息。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袍纹,踏步前行。
此时,大宴厅门前,宫廷管家已手持金边名册,按顺序宣读宾客名单。
随着每一位贵族、主教、学士的名字被念出,侍从便应声打开厅门两侧,将来宾迎入那气息肃穆,却又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大门打开的同时,一道金黄的亮光从殿内倾泻而出,将黑暗的回廊一扫而空。
金色帷帐垂落两侧,银器与水晶灯如繁星列阵,宾客衣着鲜亮,服饰华丽。
在厅中中站立着的,不仅是神职者,还有着诸多王侯与权臣。
殿内众人已入座,交头接耳之声络绎不绝。然而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偏向那尚未启开的中央侧门——今夜,那将是皇储斐迪南的入场之门。
门外,斐迪南屏住呼吸,调整好步伐,待到众人全部入场后才走进侧门口,随后缓步走入其中。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变得紊乱而沉重,如打鼓一般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发现越克制,越难遏止那股即将冲破理智的悸动。
“时机已至。今夜,就要让“神启”一说彻底点燃;让这场好戏,正式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