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饭店。
环境依旧是雅致的，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
包间位于大楼的高层，视野开阔，窗外的东京市区景致一览无余。
包间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带着些许高级香水味的微风拂过。
一位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套裙的女性走了进来，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静气度。
今井千鹤，讲谈社的现任社长。
“西园寺社长，别来无恙。”
今井千鹤在长条会议桌的另一端施施然坐下，她身后的新井良子迅速为她摆好了茶水。
西园寺理纱欠了欠身，平静地回复：“今井社长，不知有何指教。”
自从《告白》在《红鲱鱼》上连载，引发了超出预期的市场反响之后，讲谈社那边的小动作就没断过。
先是舆论上的抹黑，接着又是对广告商和供应商的施压。
此时，新井良子上前一步，将一份文件放到桌子上。
“西园寺社长，近来贵社的《红鲱鱼》杂志，可真是风头无两啊。”
“凑佳苗老师的《告白》，确实是一部现象级的作品，连我们讲谈社内部，都有不少人在讨论呢。”
今井千鹤说着场面话，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西园寺理纱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这些都只是开场白罢了。
接到这位讲谈社社长的邀约之后，她思考了一阵便决定还是见一见再说。
如果能够让《红鲱鱼》现在被攻讦的局面有所好转，那在最新月刊发售之前，就还能修改版面规划。
如果不能，那也算是了解下对方的欲求。
今井千鹤见西园寺理纱不为所动，便继续说道：“事件簿书房历史悠久，是出版界的一块金字招牌。”
“想当年，西园寺老社长在的时候，那是何等风光。”
说话间，她顿了一顿，旋即话锋一转，带着些许惋惜的意味：“只是，时代不同了，读者的口味也在变化。”
“一本杂志，一家出版社，想要长久地生存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竞争激烈的市场环境下。”
西园寺理纱翻开面前的文件，标题是——关于事件簿书房与讲谈社战略合作暨并购意向书。
她大致扫了一眼，果然。
“今井社长的意思是？”西园寺理纱明知故问道。
今井千鹤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西园寺社长年轻有为，这份能力，业界有目共睹。”
“但是，事件簿书房除了《红鲱鱼》之外，其他几本社纯文学刊物，以及一些生活时尚类的杂志，经营状况似乎并不太理想。”
“据我所知，这些刊物常年亏损，发行量也一直在低位徘徊，恐怕已经成为了贵社不小的负担。”
她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
“我们讲谈社，作为业界的龙头企业，一直希望能为整个文化出版事业贡献一份力量。”
今井千鹤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西园寺理纱的反应。
见对方没有什么表示，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初步的想法是，由讲谈社出资，对事件簿书房进行并购。”
“当然，我们会充分尊重事件簿书房的独立性。”
“我们会保留其品牌和编辑团队，甚至会注入更多资源，帮助《红鲱鱼》这样的优秀刊物焕发新的生机。”
她的话语听起来诚恳无比，好似真的是为事件簿书房的未来着想。
西园寺理纱听完，心中冷笑。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想低价吞并事件簿书房而已。
以讲谈社的体量和财力，如果真的想恶意收购，也不是不可行。
但对方选择以这种“友好协商”的方式，显然也是顾忌到西园寺家的背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多谢今井社长的好意。”
“事件簿书房还没有到需要别人帮助才能活下去的地步。”
“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宁愿它就此关门，我也不会把它卖掉。”
西园寺理纱直接拒绝了。
对于这个结果，今井千鹤似乎并不意外。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赞赏：“西园寺社长的决心，我感受到了。”
“我们讲谈社对事件簿书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推理文学的市场，毕竟已经趋于饱和。”
“讲谈社真正在意的，是事件簿书房旗下的那几本纯文学刊物。”
今井千鹤从手边的文件里，抽出了一份单独的纸张。
事件簿书房除了《红鲱鱼》这本主打的推理月刊，还经营着几本社科人文和纯文学类的杂志。
“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什么起色。”
“与其继续投入资源苦苦支撑，不如干脆停刊算了”
“西园寺社长可以将精力完全集中在推理小说的出版上，专注于将《红鲱鱼》做大做强。”
“作为对应的，我们讲谈社可以承诺——”
“从今以后，绝不会再以任何形式针对《红鲱鱼》的市场份额，也不会对其签约作者进行挖角。”
“大家专注于彼此擅长的领域，公平竞争，共同发展。”
这个提议，让西园寺理纱的心，不由得动摇了一下。
今井千鹤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那些纯文学刊物，确实是事件簿书房长久以来的一个包袱。
砍掉那些常年亏损、看不到希望的纯文学业务，集中所有资源发展《红鲱鱼》，并且还能解除来自讲谈社这个业界巨头的绞杀。
这对于正处在困境中的事件簿书房而言，几乎是最优解。
可是……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的身影。
当初，她意气风发地对父亲承诺，一定要让事件簿书房的名字响彻整个出版界。
不仅要让《红鲱鱼》成为业界的标杆，也要让那些纯文学的火种，在她手中燃烧起来。
此刻，若要她亲手将这些刊物一一停掉，心中未免感到一阵酸涩。
西园寺理纱沉默了许久。
久到今井千鹤都以为她已经准备接受这个提议。
今井千鹤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步的说辞，关于如何进行资产评估，如何办理交接手续。
“今井社长的这份好意，心领了。”
最终，西园寺理纱笑了笑，摇头拒绝。
“事件簿书房的每一份刊物，无论它现在是辉煌还是落寞，都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
“如果为了生存，就要抛弃它们，那我宁愿，事件簿书房以它完整的姿态，迎接最终的命运。”
今井千鹤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凝滞，虽然很快便恢复如常。
她轻轻叹了口气：“既然西园寺社长主意已定，那我也不便再多劝说什么了。”
“真是可惜了。”
“我本以为，我们今天能达成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
今井千鹤站起身，身后的新井主编也立刻会意，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希望将来，当事件簿书房真正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时，西园寺社长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告辞。”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包间。
包间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高级香水味，也渐渐散去。
西园寺理纱独自在会议桌旁坐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没有让饭店的服务生进来收拾，也没有心思再用任何餐点，而是直接回到了事件簿书房。
刚走进编辑部的大办公室，正在忙碌的南野晴子便迎了上来。
“社长，这是下一期要发行的样刊，您过目一下。”
她手上拿着两本刚刚印刷出来的样刊，一本略厚，一本稍薄，一齐递了过去。
按照原先的计划，下一期《红鲱鱼》将会分为正刊和附刊两册。
正刊的封面上，依旧是《告白》那引人深思的宣传语和森口老师的形象，其上用醒目的字体标注着剩余各章节的标题。
她翻开了正刊。
每一个人物的告白，都如同拼图一般，逐渐勾勒出整个事件的残酷全貌。
直到最后的结局，森口老师那堪称完美的复仇。
“就按照这个样子发行吧。”
看完之后，西园寺理纱合上了样刊。
纸张的质感很好，印刷也清晰。
附刊则显得朴素一些，虽然版面略显拥挤，但也尽可能地保证了原有栏目的完整性。
由于印刷厂那边的成本上涨，广告商撤资，这一期的杂志，是真的卖一本就亏一本。
但这种时候已经不可能再退缩了。
南野晴子点了点头：“好的，社长，印刷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加印。”
这么大胆的出版策略，她作为主编，压力也是非常大的。
“对了，社长。”南野晴子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白川君之前送来的那部《占星术杀人魔法》，您抽时间看了吗？”
西园寺理纱这才想起来，由于讲谈社的步步紧逼，让她让她根本无暇分心。
“还没有。”她摇了摇头，“事情太多，一直没顾得上。”
她随后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会尽快看的，这几天之内吧。”
南野晴子应了一声，也没有再多问。
她也知道，社长最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无论是来自外部的竞争，还是内部的经营，都需要她来一力承担。
而同在编辑部的白川良司，手上翻动着一份稿件校对的初稿。
南野晴子和西园寺理纱的聊天，他自然是听见了。
而且对于一次性放出《告白》的所有稿件，他也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他端着自己的杯子，走到茶水间倒了些水。
然后，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朝着社长办公室的方向走了几步。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能够看到西园寺理纱正一个人坐在里面，似乎在低头翻阅着什么。
白川良司抬手，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有什么事吗，白川君？”
西园寺理纱疑惑道，两人虽然同在一家杂志社已经快两个月了，但平时确实很少接触。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来看看你。”
白川良司说着，走了进去，很自然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我？”西园寺理纱将手中的笔放下，“我有什么好看的。”
白川良司打量了她一下，开口道：“你确实挺好看的。”
办公室内的光线明亮。
窗外的天空是那种初夏时节特有的澄澈蓝色。
西园寺理纱听到这话，先是微微一顿，随后，白皙的脸颊上，悄悄地爬上了一抹浅浅的粉色，但很快就被她掩饰了过去。
“白川君今天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她的姿态依旧保持着社长的威严，但微微垂下了眼帘。
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高兴。
白川良司笑了笑：“也不全是。”
西园寺理纱歪着头，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白川良司正色道：“既然别人已经摆明了要针对我们，那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些其他的反击手段。”
西园寺理纱眉梢微动。
白川君虽说还是助理编辑，但对于社内的应对安排，应该也是知道的。
“我不是指在出版发行领域的手段。”而白川良司很快解答了她的困惑，“一部优秀的作品，它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纸质出版上。”
西园寺理纱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她确实还没有考虑过。
她将水杯凑到唇边：“电影吗？”
《告白》这部作品，其强烈的戏剧冲突和深刻的人性挖掘，确实非常适合改编。
如果能够成功影视化，不仅能极大地提升作品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也能反过来带动原著小说的销量，甚至提升整个事件簿书房的品牌价值。
“只是……”西园寺理纱轻轻叹了口气，“影视化改编，谈何容易。”
“尤其是电影，从项目立项，到剧本改编，再到寻找投资、组建拍摄团队、后期制作、宣传发行……”
“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大量的人脉、资金和专业运作。”
“我们事件簿书房，在影视行业，并没有太多的资源和话语权。”
白川良司当然明白西园寺理纱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西园寺家的业务遍布各个领域，影视娱乐这种利润丰厚，又能扩大社会影响力的产业，西园寺家不可能完全没有涉足。
但这和事件簿书房是两回事。
不过，他还是装作不懂地问道：“西园寺家在影视行业，难道说不上话？”
西园寺理纱沉吟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西园寺家，确实控股着几家小型的电影制作公司和发行渠道。”
“但规模都比较有限，主要业务也是集中在文艺片或者纪录片的投资与发行上。”
“至于主流的商业电影制作，以及院线资源，基本上还是掌握在东宝、松竹、东映这几家巨头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