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公子,我们本是这盳山中的义军,各个都是出自底层百姓。”
“就比如说……他。”
吴谋从地上揪起来一个大汉。
那汉子身体瘫软,双眼涣散,歪嘴流涎,看起来痴傻,是被打得还没缓过劲来。
“他原先便是一介山中樵夫嘞。”
吴谋将那汉子撂回地上,向苏仪娓娓道来:
“十年之前,盳山的统治者——‘土司’们残暴不仁,万般压榨百姓,我辈便是揭竿而起,推翻那老爷统治,守护此方山民,建立了新的秩序。”
“可当我们接手盳山,才发现,从前的老爷们之所以竭泽而渔,那也是有原因的——这方山野十分贫瘠,实在是没什么油水可捞。”
“我们不能走那歪门老路,成新的大老爷,而是想造福一方,富足山间,可惜山上水土乏力、灵气淡薄,山中上有垂老赡养,下有稚童抚育,实在不得已,才来修整路面,收些商旅之费。”
苏仪倒也不轻信这说辞:
“这和我听到的版本可不大一样。”
吴谋听闻此言,却是一副恍然大悟之状——
“公子所耳闻的盳山传说,难道是源自那客栈掌柜?”
苏仪冷面不语。
“其实,那掌柜就是从前鱼肉乡里的土司,他被我们收了家产,均了贫富,由此怀恨在心,编排这诽谤我盳山军的谣言,公子万万莫信!”
“我看他那背上伤痕,倒也不似作假,而且他如此污名你们,你们不找他算帐?”
吴谋哀叹一声:
“当时我们起义功成,这土司一时失势,没了保护,便被之前足下服侍的奴隶,苛以重税的山民们抓去,好一番报复折磨,留下无数凄惨伤痕。”
“我们阻止了山民私刑,将他救下来,让其艰辛劳作,将功补过,后来见他耕种勤恳,已是改过自新,便将他放了去。”
“没想到这家伙当时信誓旦旦,却是如此阴险,背刺盳山军,若不是公子相告,我等现在还被他蒙在鼓里。”
“吴某在此诚邀公子上我山寨一聚,飨以宴欢,只为感念公子恩泽,向公子赔罪!”
苏仪看他一副笑面玲珑之相,前后言语含混,倒也不大相信。
这也许只是凶恶匪寇的一面说辞罢了。
不过,即使是匪寇又能如何呢?打的就是匪寇!
苏仪回想起这一路经历,一丝丝细节滤过心间,又想起陆廷贞的商队,总觉哪里暗暗不详,矛盾蛰伏阴影之中。
他还真想上山去看看这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便朝着吴谋一拱手,道:
“参赞如此诚心邀请,在下自无拒绝之理。”
吴谋脸上顿时欢喜:
“吴某不胜荣幸,公子请随我来。”
苏仪点点头,心中只道:
我先随他上山,好好考察一番,若那真是一群义士,也算是结交英豪,若是凶徒邪佞,一窝给他端掉便好了。
苏仪感受着胸口微微发暖的玉石,袋中厚厚符纸,腕上又有白龙萦绕,顿时生出一阵无敌之意,豪气在心间涌荡翻腾。
他跟在吴谋身后,步入岔路碎石小道,一路向上登去。
几人顺着小道攀了八九百尺,周遭地势逐渐平缓,随着视野开朗,一道宽阔山门映入眼帘。
这山门形态颇为粗犷,主体为圆木麻绳,佩有滚木礌石,两边则连着长长的木刺寨墙,配有中空瞭望台,台上则蹲着几个弩手模样的汉子。
苏仪抬头看山门楣口,上面挂着两个大字:
“——鸿门——”
吴谋看苏仪伫立不动,正端详门上牌匾,便贴心地解释道:
“这门匾的代表着‘鸿运当头’,我们这些村寨人家,来往十分倚靠天时运气,这便是求个吉利嘛。”
苏仪:“……”
“三军总领事务参赞吴谋,敕令门开!”
门楼上的哨卫看到吴谋归寨,便喊了一嗓子。
“威武!!”
随着周边小弟的齐声应和,木质大门缓缓而开。
苏仪进了寨子,抬眼望去,只见土地平旷,树木稀疏,四处杂立着碉堡似的木楼,其中不少本是依山开凿的石窟,再披些木质外墙皮,架上屋檐瓦片,涂抹装点一二,便成了有型的楼阁。
“在下还不知公子名讳……”
“我姓苏。”
苏仪行更改名,坐不改姓,但毕竟还不知这伙人底细,也不愿意透露更多。
吴谋也知自己仍是不得信任,只领着苏仪穿越几排树木,来到一块田垒边上。
“苏公子请看。”
二人面前,是一片红花之海,似鲜血一般绛赤,艳艳摇曳,仔细看那植物的顶端,则能看出其条状的芽胚,正丝丝抽着穗,看上去颇为妖异,不知是何作物。
一个短衫庄稼汉正埋首在田间,弯腰劳作。
“哎,那个谁,你过来一下。”
吴谋对着那田间的汉子喊了一嗓子。
那庄稼汉立刻直起身子,情态窘然,眼中隐隐含着惧意。
“参见吴大人。”
“你来和这位苏公子说说自己经历。”
那汉子便是朝着苏仪一拜:
“见过苏公子,俺原来是外地流民,活得凄惨,一路漂流乞讨,几乎要饿死,多亏盳山军收留,才得以用自己的一双手挣得温饱。”
苏仪上下打量这汉子,从衣服、皮肤、体态、到肌肉分布、伤疤、灵气痕迹,全方位扫视一遍,心中便是暗自有了推测。
“那你们还真是大善人咧。”
苏仪对着吴谋一笑,随手捻起一抹作物,略微揉搓,细看指尖殷红,又是轻嗅了一下,心中顿时了然,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他脸面上却仍作不解之状,向着吴谋问道:
“这栽的是何物?”
“此物唤作‘山红药’,是我们盳山军多年选育品类、培植灵田所产出的成果,也是山上为数不多适宜耕种的作物了。”
吴谋自然地回避了这‘山红药’的用处。
苏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前。
二人向寨子核心走去,途径一草屋之时,路边突然蹿出来个老头。
这老头虽是衣衫齐整、井井有条,人却是如枯骨一般焦黄而憔悴,他张着开裂的大嘴,其中一颗牙也没有,对着苏仪呜呜乱叫,浑浊的老眼瞪得浑圆,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个短衫男人连忙从一旁的草屋里跑出来,朝着苏仪二人讪笑几下,口中不停说着抱歉,便把这老头一半搀扶,一半架着,给弄回房间里去了。
吴谋见此之状,则是长叹一口气,道:
“这位老人,曾是第一批山里的反抗者,却是被土司残害坏了、疯了,我们便额外派了些人照顾他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