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可壮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厉声问:“再说一遍!”
“四五百名盐户,举着数十条白布,请钦差魏督公,清查两淮盐政,严惩贪官污吏、奸商蠹役!为他们申冤做主!”
房可壮腾地站起来,把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魏忠贤魏阉!
恶贯满盈、无恶不作,天下切齿,居然还有人请他申冤做主!
真是一群愚昧无知到极点的蠢货刁民!还有派下去煽风点火的那些人,在干什么!
盐场的刁民都被人蒙蔽,黑白不分,跑到扬州,老鼠找猫来告状,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眼瞎了,还是耳聋了?”
两位知道内情的幕僚心里暗自答道,这些人在下面吃喝玩乐,敲诈勒索,逍遥快活得很,哪里还有空去管什么正事。
这会说不定醉倒在哪张酒桌旁,或者还躺在哪个婊子身边。
其他几位幕僚心腹面面相觑,也觉得不可思议。
数百盐户去找中外切齿的魏阉告状,请他申冤做主?
不对!
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魏忠贤是皇上派出来的钦差没错,可他是恶名昭著的大太监,残害忠良、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卖官鬻爵...
作恶甚多,流毒甚广!
你们就算是身在僻远盐场,难道没听说过吗?
居然找他告状!
要他为民做主,厘查弊政!
荒唐!
天下最荒唐的事!
但是那两位心澄智明的幕僚,转念一想,很快就想明白了。
魏忠贤在朝中斗得是东林党,是大官缙绅,就算大肆揽财,也是从各官吏缙绅手里敲诈勒索,跟最底层的盐户们相隔十万八千里。
魏忠贤“作恶甚多,流毒甚广”,也流不到这些盐户身上。
平日里,盐户们被盐大使、副使、吏目,还有他们的狗腿子盐卒打手们欺凌。
今天盐司大老爷要过五十大寿,必须凑一笔寿礼孝敬;明日巡盐御史大老爷的六少爷满月,又必须凑一笔贺礼...
就算打着魏公公的旗号搜刮盘剥,也只是诸多借口中的一个。
盐户们也不傻,知道这些都是借口,是盐场大小官吏和狗腿子们敲骨吸髓的理由而已。
现在魏忠贤奉诏来两淮巡盐,是皇上派来的钦差使节,盐户们宁愿相信他能给大家带来公道,而不是蛇鼠一窝的两淮盐政大小官吏。
这两位幕僚此时也大悟,此前一直传言,淮东诸多盐场,有另外一拨人在煽风点火,只是他们煽的风、点的火,跟自己这边截然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现在全清楚了。
还有黄尊素,东林党智囊之一,也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现在看来,他肯定是嗅到什么危险,这才连夜遁走。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一位幕僚看到房可壮像一只没头苍蝇,除了一顿乱骂,不知道该干什么,连忙出声劝。
“东翁,应该速速派人去继续打探消息,同时把消息通报给苗御史、于都盐使和穆知府,还有两淮盐商行会十位行首。”
房可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连忙厉声道:“快去,快去通报盐法道、都转运盐使司和扬州知府,告诉他们,到了危急时刻,魏阉可能要行凶肆虐,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同仇敌忾!
还有通报陈员外等行首,告诉他们,赶紧准备银子,一百万,不,两百万两银子,越快越好,告诉他们,现在到了舍财保命的时候了!”
旁边那位提醒的幕僚马上奉承起来,“东翁临危不乱,镇定自若。阉寺最是贪财,万一到了不可为的时刻,两百万两银子定能打动魏忠贤。”
房可壮脸色白一阵青一阵,肌肉不停地抽搐,看到报信管事还愣在那里,不由心头大火,上前就是一脚,“还不快去办事!老爷我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管事被踢翻在地,连忙爬起来,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地就走了。
房可壮心里的那团火,无处发泄,看到跟前的桌几上,杯盘狼藉,越看越恼火,飞起一脚,桌几被踢飞,上面碟盘菜肴,飞落在池塘里,溅起水浪,飘起油花,引来一群金鱼疯抢美食。
房可壮却抱着右脚,躺倒在地上,痛苦地嚎叫:“我的腿!”
吴家宅院大门前的街道上,四百多位盐城、泰州、通州的盐户代表们,高举着写着冤屈、画满签押的白布,齐声高呼:“请钦差魏督公,为小民们做主!”
两三百名钦差护卫站在街道两边,挡住了闻讯赶来的扬州府和江都县衙役捕快,也拦住了数千闻讯来看热闹的扬州百姓。
过了半刻钟,吴家宅院左侧门打开,有眼尖的好事者大喊。
“门开了,有人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盐户们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穿飞鱼服、头戴上折幞头的贵人,在上百位护卫和随从拱卫下,出了吴家宅院。
他脸色有点白,走路摇摇晃晃,全靠左右两位身穿贴里素袍、头戴三山帽的内侍搀扶。
他走到众盐户跟前,嘶哑着声音说:“本督乃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奉诏巡查长芦两淮盐政钦差魏忠贤,你们有何事找本督?”
几位被推举出来的盐户代表,跪行向前,高举着白布喊道:“我等是两淮盐司辖下诸盐场的盐户,我们泣血诉状!
状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淮安、泰州、通州三盐课提举司,大小盐场大使、副使,贪污受贿、贪赃枉法、损公营私,还有敲诈盘剥小民,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这里有万民书六份,求青天钦差官老爷,为我等申冤做主!”
四百多盐户代表齐声高呼:“求青天钦差官老爷,为我等申冤做主!”
还在装伤重的魏忠贤心里乐开了花!
入球的,老子居然被万民高呼青天钦差大老爷,还口口声声要我替他们申冤做主!
嘿嘿,要是杨涟左光斗这等正人君子,还有高攀龙、赵南星这两个老不死的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吐血?
痛快!
替皇爷办差就是这么痛快!
魏忠贤谨记一位好演员的修养,神情很虚弱,也很痛心疾首地说:“本钦差刚到扬州,还没站稳,就遇到了刺客。
本督当时很是纳闷啊。
本督与两淮毫无瓜葛,无怨无仇,怎么一到这里就遇了毒手?
现在看到诸位父老乡亲泣血告状,本督才明白,两淮啊,有坏人!
这些坏人知道本督刚正不阿,公正廉明。现在替天巡狩来了两淮,他们心虚了,于是就遣人刺杀本督,以绝后患!
天幸本督只是受重伤,没有一命呜呼。
这是老天爷留本督一条命,要为尔等申冤做主啊!
天意,这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啊!”
魏忠贤左手扶着随从,右手握拳,用力挥动,嘶哑着声音竭力喊道。
“你们的状纸,本督收下了。
本督定会厘清两淮盐政,锄奸惩恶、涤瑕荡垢,还你们,还两淮一个朗朗乾坤!”
五百多位盐户代表们听到此话,看到十几位军校上前,收下他们的状纸,一时激动得痛哭流涕,大喊道:“青天,魏青天啊!!”
旁边围观的数千扬州百姓,看在眼里,激荡在心里,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盐户代表们,一起高呼起来。
“魏青天!”
声音直冲云霄,震动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