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北京城会昌伯府。
本该是歇息的时辰,书房内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说话的声音。
“爹,那诏书肯定是朱祁钰这个庶子伪造的!”
孙继宗愤怒地说着。
他刚在外与自己手下的几个亲兵喝酒,几人俱是偷奸耍滑的老兵油子,此前被于谦从京营清退到地方卫所,因为九门戒严未得出城,天天跟着孙继宗瞎混。
刚到家门口,就被自己老爹叫到了书房。
开始以为又要教训他,但看到几天前去了塞外的弟弟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孙忠的嫡长子,当朝皇太后的兄长,未来的会昌伯,自然也是见过世面之人。
今日朝会他就感觉,奉天殿上宣读的禅位诏书颇有蹊跷,在听到去关外给朱祁镇送物资的弟弟回来说朱祁镇这段时间一直待在瓦剌大营,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庶子安敢下矫诏?
太后尚在宫中;皇帝虽北狩,却无性命之危;且皇长子的储君名分已经定下,朱祁钰此举是欺他孙家无人吗?
再加上,自己对京营的控制权被于谦夺去,连训练新来的备操军和备倭军一事,自己也被排除在外。
心中早就愤怒无比,此时听到矫诏一事,才忍不住骂了一句。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己老父亲的认可。
孙忠捂嘴咳了一声,抽出了一把钢刀,摇头道:“这是宣宗皇帝御赐给我们家的,是一把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器。”
放在眼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收刀入鞘:“真是口宝刀,寒光凛凛,可惜只能收在刀鞘里了,不知还有没有出鞘的那一天。”
孙继宗知道自己老爹是在借物喻事,也不甘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本就让他摸不着头脑。
直到被自家亲弟弟从塞外带回朱祁镇的消息后,他才恍然大悟,气愤不已。
朱祁钰这个庶子,不但想以藩王入大统,现在还想像宋太祖一般欺负孤儿寡母。
孙继宗猜疑道:“据我来看,也先是愿意放陛下回来的,看来一切都是郕王在从中作梗,此子为了这大宝之位,还真是心狠手辣啊!”
孙忠闻言顿时猛咳了一声。
见父亲身体不适,孙显宗代为解释道:“这是他朱家的老传统了。”
“太祖皇帝,空印案、胡惟庸案、郭桓案、蓝玉案,哪一次不是杀的人头滚滚。”
“建文帝登基没多久,就着急削藩掌权,不惜逼死自己亲叔叔。”
“太宗、宣宗皇帝,登基大宝后,为了掌权哪个不是至亲亦可下手。”
“朱家的皇帝,不论文治武功如何,论杀人,可从来都不含糊。”
“只可惜陛下他手软了啊,这新君恐怕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孙继宗此时仍然不服气,嘀咕道:“那是朱祁钰这个庶子太会遮掩了,陛下一时着了他的道。”
孙显宗望着自己这个头脑简单的长兄,颇为无奈,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对今日朝会一事,还有些许疑问,转而看向孙宗:“爹,您刚才所说朱祁钰欲尊其生母一事可还有下文?”
孙忠缓了一会不再咳嗽后回道:“你是想问,这是他故意让人在大朝会提出此事,就是想暗示众人,这事他非办不可?”
孙显宗点了点头。
孙继宗一时没明白过来二人话里的意思,发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他王文一个谄媚之辈,小小的兵部侍郎谁会把他的话当真。”
“你……”孙忠被这话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还是次子在身后为他顺气后才缓过来。
次子孙显宗跟自己一般心思缜密,虽然还年轻,但打磨一番日后成就不在朝堂上那些大员之下。
可这长子怎么就如此愚笨不堪,爵位传到他手上,他能守住吗?
感受着身后一直在为自己顺气的次子,他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视线在长子与次子脸上来回扫过,就着刚才那个问题,继续说道:“伏久者,飞必高……”
“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陛下在塞外多活一天,他都会彻夜难眠的。”
“勋贵现在脊梁已断,文官大都是明哲保身之辈,他不这样做何来的助力?”
他县衙主簿出身,自宣德年间,女儿被立为皇后时,就被封为了会昌伯,朱祁镇从继位到亲政,他都看在眼里。
朝堂上的事,很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的。
朱祁镇在位时什么情景?
三杨主政内阁,张太皇太后又恪守不干政的祖制,可以说事权人权都在文官手里。
朱祁镇还是靠着从小就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培植亲信,再加上孙家的助力,才将大权从内阁揽到手中。
朱祁钰继位后的一切行为,又何尝不是在效仿朱祁镇呢?
正因如此他才决定不干涉朱祁钰的一切行为,孙家就此行韬光养晦,含章未曜之举。
孙继宗理解了他爹的话,不屑地说道:“爹,吴贤妃的家世,我有所耳闻,罪臣之女安能跟我姐并立?”
“再说就吴安那个傻子,也不上我们兄弟几个。”
在他印象里,吴氏若不是靠着美貌被宣宗临幸,吴家早就男丁砍头发配,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奴婢了。
孙忠被自家长子这话气得,只想上手抽他:
“胡言乱语,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尊称太后、太妃,平日里不学无术,都这个时候了还成天出去瞎混,我们孙家迟早败在你手上。”
“你这个混不吝,且看着吧,尊吴氏的诏书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京城。”
“至于吴安,人家未必不比你聪明。”
孙忠现在十分遗憾长子为何不像次子一般稳重,孙显宗这张嘴不管一管,日后必会害了孙家。
随即教训道:“你日后要是敢在外面胡说八道,老夫必定打断你的腿。”
朱元璋创立锦衣卫时,连大臣们晚上要哪个小妾侍寝,甚至是大臣说的梦话,都能刺探得一清二楚,如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
此后虽然有所衰退,太宗皇帝还设立了东厂来制衡,但在打探消息、收集情报一事上仍然不可小觑。
朱祁钰执掌锦衣卫之后的一系列手段,连见过宣宗皇帝手段的他,都感到心惊不已。
此时孙家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朝会过后,他就去后宫求见孙太后了,哪里还要偷偷摸摸和太监接触才能将朱祁镇的消息传到后宫去。
外戚本来就势弱,即便朱祁镇在时,孙家掌控京营,可平日里仍受了不少文官的气。
更别说现在,他们孙家能依靠的只有孙太后,更得忍辱负重不让孙太后难做了。
孙继宗摆了摆手:“爹,您就放心吧,我不会在外乱说的。”
“再说我外甥还是储君呢,有我姐和我外甥谁敢动咱孙家,朱祁钰再怎么狠辣,还能活得过我外甥不成。”
“闭嘴!你这个逆子。”
孙忠气得够呛,拿起自己御赐的宝刀就要朝着其砸去。
孙显宗倒是觉得自己兄长的粗鄙之言有些许可取之处,急忙上前劝住孙忠。
他看向孙忠,说道:“爹,兄长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随即他又看向兄长说道:“兄长,你这些话以后藏在心中就行,用兵不是也讲究个养兵千日吗?”
外戚和勋贵一般依附皇权而生,但现在皇权他们依靠不了了,孙太后也是独木难支,此时更不能让朱祁钰找到机会。
孙忠气得咳嗽不止。
他这个长子要是有次子一半的心智,他也就能放心把孙家交给他了,也不至于天天彻夜难眠,就怕一觉睡过去醒不来。
言官可是巴不得天天盯着勋贵外戚,一有机会就如恶狗抢食般扑上来。
或许正如两个儿子所说,先韬光养晦,储君还在……未必不能有翻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