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狂风呼啸,掀起漫天碧浪,这里仿佛是一片草绿色的海洋,无垠的碧涛里,却有一点红色在其中慢慢游荡,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没个固定的路线。
这红点是一匹赤色的马,一匹高头大马,一匹如天龙一般的神马,这种马名为胭脂,顾名思义,这马通体赤红,无一根杂毛,宛若上好的胭脂一般。
这是塞北最好的马,是马中之王,而骑着这匹马王的,却是一个神情落寞的青年,如今方入春,天气微寒,这青年却只穿着一身单衣,显得有些怪异。
这青年身材高大,又骑在这足有六尺六寸高的胭脂马王身上,显得更加高大,如同没落的神祇一般。
只是这神祇,虽面容英武,却是有一只眼睛泛着翳白,显然是瞎的。
青年姓李,名克用,字翼圣,是名震代北的飞虎子,他虽是如今的沙陀部首领,却只能在这塞北阴山,存身于鞑靼部落。
皆因他杀了大同防御使段文楚,然后和他父亲李国昌联合反唐,然后就被八镇围殴,数万大军一朝丧尽,只带着几个亲兵逃出大唐,来至这阴山之下流浪。
此时李克用的心情是烦闷的,他抬头望着天空,因右眼天生不能视物,竟使得左眼拥有了异能,百步之内,看物如掌中观纹。
此时天空之上,狂风将白云揉碎。
他想起这段时日以来,自己日日在这草原上游荡,都快变成孤魂野鬼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李国昌死了,并非被杀,而是暴病而亡,如同当时死在岚州的卢简方一般。
他又想起刚至塞北时,父子二人虽然落魄,但处境其实并不算坏,自从沙陀迁至代北以来,便和游牧在阴山周围的这些鞑靼部落有往来,而且交情不浅。
而且李克用少年时曾凭借精湛的弓术,在许多鞑靼勇士的面前,表演过一箭穿雕的神射之术,让这些尚武的草原汉子为之叹服,所以他在这里还有一些微薄的名声,以及一些小迷弟。
有这些人的帮助,他在这草原也算是吃喝不愁,每日还一起走马打猎,过的快活无比。
那时候他甚至于不想回大唐了。
但这种快活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父子二人在塞北安家不过旬月,便有一行人自云中而来,以重金贿赂鞑靼各部酋豪,言购李国昌父子二人的头颅。
鞑靼首领们也不是好糊弄的,但这些人口中不仅有礼,手中更是带满了“理”,并且李国昌父子在鞑靼待得时间有些过于长久了。
最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以来,李克用从手下只有两三人,又再次聚起一帮千余人的团伙,整日游猎草原,这让他们有些不安,害怕父子二人鸠占鹊巢,反客为主。
盛情难却之下,众首领便答应将李国昌父子二人的头颅卖给他们。
但他们都没想到李克用在鞑靼的粉丝太多了,多到他们晚上正在谈论如何杀死李国昌父子二人,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收到李克用的邀请,请他们一起外出狩猎。
而这正是一个除掉父子二人的好机会,诸首领欣然接受,可等他们来到猎场,方才发觉不对劲。
李克用纵马在猎场中奔驰,而距离他百步之外,却立了一根木桩,而在木桩之上,挂着一根马鞭。
在众首领悉数到场之后,李克用依旧没有勒马,反而加速狂奔,然后猛地抓起马背上曾射落大雕的弯弓,如同闪电一般射出一箭,而这一箭,正好射中了马鞭。
这不是偶然的幸运,这是必然的结果。
这天下很多人,世代从军,武艺是他们用来吃饭的本事,本事不精,活不下来,吃不饱饭,当有一样东西成为生存唯一的出路后,相信无论何人,皆会一生都不会有所懈怠。
加之这天下总有人拥有远超常人的天赋,他们在某些领域所能拥有的成就,是他人一辈子也触摸不到门槛的绝望。
李克用的箭术便是如此,只有一只眼睛的他,拥有远超常人的视力,再配上经年的苦练,这经年所表达的时间并非那种只练了三四年。
而是在能骑上马背开始,便到今日,十数年不缀,在每一个今日来临之前,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直到堕落或者死亡的那一天。
这一箭,便是李克用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他到如今都还能记得那些鞑靼首领脸上的惊讶与恐慌,惊讶是因为这种射术几乎无人能做到,他们也是一辈子都在马背上的人,虽然目前有些堕落了,但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箭术的含金量。
马鞭不仅目标不大,而且韧性与弹性都极好,如果不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技艺天授,怎么可能在百步之外便能够将马鞭射中,还是钉在桩上。
他们看得清楚,那马鞭原来是随意搭在木桩上的,只有尾巴垂下,随风摇摆。
一时间,心怀鬼胎的他们瞬间便打消了动手的念头,能射中百步之外的马鞭,自然也能射中他们的喉咙,这就是恐慌,他们怕李克用看他们一个不顺眼便动手。
钱虽重要,但还是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所以他们笑意盈盈的迎了上去,大家就在这猎场驰骋,狩猎结束之后,李克用又邀请他们在帐中饮酒吃肉,欣赏歌舞,没错,原本一穷二白的他,居然能够举办宴席了。
酒至酣处,李克用忽然起身,亲自为诸位首领分割牛肉,然后举杯道:
“予父子为贼臣谗间,报国无由。今闻黄巢北犯江、淮,必为中原之患。一日天子赦宥,有诏征兵,仆与公等向南而定天下,是予心也。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曷能终老沙堆中哉!公等勉之。”
鞑靼首领们知道李克用还是心慕大唐繁华,并无一直留在鞑靼的想法,也就打消了卖这父子二人的想法,一时间,宾主尽欢。
而李克用的话也打动了许多同样心慕中原繁华的鞑靼勇士,他们纷纷投入李克用的麾下,人近万众,他们陪着李克用一起耐心的等待着中原的变化,等待着李克用东山再起,而且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
因正此时,黄巢叩潼关,朝廷命河东监军陈景思为代北起军使,自河东招募士卒,以李友金为主将,南下破贼,时广明元年十一月。
至十二月,陈景思便招募到五千士卒,由李友金方率领南下,救援长安,可惜,此时的长安已陷落。
而李友金也是个识时务的,在收到长安陷落,皇帝幸蜀的消息之后,他当即放慢了行军速度,花了两个多月,也就是中和元年二月,在夏绥军抵达栎阳的同时,他们也抵达了绛州。
而夏绥军从启程到抵达栎阳只花了十多天,而李友金虽是从雁门出发,距离比夏州远不少,但他却花了两个多月。
这其中固然有因为皇帝南逃,长安陷落的原因,但他也认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帮助李克用东山再起的机会。
至于他为何要帮助李克用?
那自然是大家都是亲戚,李国昌暴病而亡后,沙陀部首领的位置也落在了李克用的头上,而李友金则是李国昌的弟弟,也就是李克用的叔叔。
作为李国昌的弟弟,他自然也能竞争沙陀首领的位置,但他的威望不够,又因为投降李可举的行为,受到很多人的唾弃,所以他成不了沙陀首领。
而为了这个位置不落在其他人的手中,他就只能帮助李克用重回大唐怀抱,复起沙陀。
所以在陈景思打算渡河进攻黄巢,而被绛州刺史劝阻,言:“巢贼方盛,不如且还代北,徐图利害。”的时候,他当机立断,裹挟着陈景思便回师雁门,这次是真的裹挟。
而李克用自然也收到了李友金的消息,言代北起军使陈景思还在募兵,让他致命旧部,加入新军,然后李友金便可以兵众桀骜,需有望之将方可统领的理由替他周旋,让朝廷可以赦免他的罪过,让他重归代北,并带兵勤王,重建功业,兴盛沙陀。
李克用顿时一扫颓势,这才在这旷野中孤身一人漫无目的的游荡,抒发这段时间以来他心中的苦闷。
他看着南方,好似看到了破败的长安,好似看到了死在那里的两个兄弟,看到了死在代北的数万沙陀部众,看到了密贿鞑靼首领,想要他们父子二人头颅的赫连铎。
他摸了摸后肩上已经愈合的箭伤,想起刚娶的汉人妻子曹玉娥,回头看向自己营帐的方向,那里有近万人的鞑靼勇士,皆是虎狼之辈,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仰天大笑一声:
“大唐,我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