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我拨通了班主任“杨老太”的电话,告知需要手术休养一段时间。她爽快地表示只要有医院的医疗证明就行,我毫不犹豫地应下。当天下午,我回到宿舍,和黄曦他们几个道别。
“肥哥,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动手术了?”黄曦放下手里的游戏键盘,一脸疑惑地凑过来。
“不是说要减肥吗?”我故作轻松地解释,“这胸死活减不下来,就是因为腺体瘤太大了,怎么折腾都没用,只能切掉。放心,等我回来,校草位置得换人坐坐。”
“得了吧你!”黄曦夸张地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现在校草是咱班王浩然,人又白又帅,迷妹一堆。我就等着看你回来能不能比他更帅。”
“那必须的!”我挺了挺胸,环视寝室,“咱寝室有不好看的吗?”
“这话我爱听!”罗成在一旁乐得直拍桌子。
又寒暄了几句,我收拾好简单的衣物。下午,在父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的陪伴下,我拖着脚步,走进了同济医院住院部甲乳科那扇厚重的自动门。电梯无声地攀升至二十几层,门开的一瞬,楼下车水马龙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走,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窗外,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缩小成了模型,车流如蚁行,整个世界被框在巨大的玻璃窗里,渺远而安宁。父母轻声说:“这里安静,适合休养。”我点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
分配到的病房是双人间。靠窗的床位空着,靠门的床位上,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爷正倚着枕头,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对着护士站方向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逗得几个年轻护士掩嘴轻笑。他看见我们进来,立刻热情地扬手打招呼:“哟,新邻居?小伙子快进来!”他面色红润,眼神亮堂,一点不像个病人,倒像个坐镇指挥的老将军。后来知道他是洪湖人,姓程。程爷爷那份逮谁都能唠、尤其爱逗小护士的“老当益壮”,成了这间白色病房里一抹跳脱的亮色,让我打心底里佩服。闲下来时,他总会把目光投向我,乐呵呵地开启话匣子。
程爷爷看着我换病号服,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下巴,忽然问:“小周啊,年纪轻轻,做么子手术咯?报纸上不是讲,人的细胞分裂有定数,好端端的,受这份罪?”
我靠在床头,掰着手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程爷爷,原因有几个。第一,”我屈起第一根指头,“从小被人喊胖子、大象、阿肥,本名周XX都快被灰尘埋了;第二,”第二根指头弯下,“身上这坨东西,沉甸甸压着胸口,喘气都费劲,跑两步像背座山,哪叫正常生活?”我顿了顿,第三根指头悬在半空,“这第三嘛……为了个人。”
程爷爷浑浊的眼睛瞬间像点了灯,身子都往前探了探:“女朋友?”他咂咂嘴,一脸向往,“大学生就是好!想当年我年轻那会儿……”
我眼尖地瞥见门口有白大褂身影一闪,突然拔高声音,一脸惊讶:“咦?阿姨,您啥时候来的?”
程爷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哎哟”一声,脖子猛地一缩,以完全不符合他年纪的敏捷迅速扭头朝门口张望,脸上那点得意瞬间被慌乱取代,写满了“祸从口出”的懊悔。
门口空空如也。他反应过来,气得胡子都翘了,作势要打我:“嘿!你个臭小子!敢耍你爷爷!”
我忍不住笑出声:“真不怪我!您没瞧见护士站那几个小护士,每次听您讲‘当年勇’,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脸都憋红了,就是不好意思拆穿您!”
程爷爷自己也绷不住笑了,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不轻不重地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像拍自家顽皮的小孙子。“小滑头!”他笑骂一句,旋即又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我他是洪湖人,乳腺癌切除术后正在恢复。我有些好奇,为什么只有他和他妻子在,没有其他亲人来看望?他说三个女儿都嫁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三家都出了医药费,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她们都跑一趟。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勾勒出程爷爷微驼的侧影。他正低头专注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长长地垂下来。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果皮断裂的细微声响。刚才还热热闹闹讲古的洪湖老顽童,此刻沉默的背影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一丝冰凉的失落悄然爬上我的心头,像窗外的暮色,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等我老了,会不会也只剩下一个背影,守着空荡荡的病房,对着夕阳削苹果?
第二天一早,在小护士的催促下,我做了一上午详尽的病理检查。确认没问题后,手术定在了两天后。程爷爷这两天跟我混熟了,吹牛更起劲了,一会儿拍着胸脯说去洪湖请我吃当地最鲜亮的水产,一会儿又信誓旦旦地论证赵子龙是洪湖人……越说越离谱,我就当评书听了。
虽然检查顺利,但手术当天还是出了点小意外。刚剃掉毛发,冰冷的医用酒精棉球擦遍上半身不久,皮肤就火烧火燎地开始发红发烫,心率也像失控的引擎骤然加快。一番紧急检查,医生们皱紧眉头,一致认为我是接触性过敏,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那无处不在的医用酒精。症状在难熬的两个小时后才明显缓解,我终于被推进了冰冷的手术室。麻药见效极快,几乎瞬间,意识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手术室的灯一直亮到暮色四合。当医生托着那个盛放着巨大腺体瘤的托盘出来时,父母只看了一眼,母亲的眼泪就汹涌而出,父亲紧咬着牙关,眼圈瞬间红了。后来母亲告诉我,那瘤子足有成年男人的拳头那么大,狰狞地盘踞在托盘里。当他们看到我胸前那道蜿蜒狰狞、缝了几十针的伤口时,压抑的抽泣再也止不住。那一刻,他们才惊觉,那个总是笑嘻嘻、插科打诨的儿子,原来一直沉默地驮着这样一座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大山在行走。
麻药的效力在凌晨四五点的黑暗中缓缓退潮。意识像沉船一样艰难地浮出冰冷的水面,首先感知到的是胸口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火辣辣地疼。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父母布满血丝、写满担忧和疲惫的脸。他们立刻凑上来,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背,帮我一点点坐起来。就在身体离开床铺,胸腔不再被重力死死压迫的那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失重的轻盈感猛地攫住了我!仿佛勒在灵魂深处二十年的枷锁“咔嚓”一声断裂,那压得我抬不起头、喘不过气的沉重包袱,真的消失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我咧开嘴想笑,可滚烫的泪水却比笑容更汹涌地奔流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咸涩地流进嘴角。是解脱的狂喜?是委屈的后知后觉?还是劫后余生的茫然?我自己也分不清了,只任由那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淌着,冲刷着积压了太久的重量。
然而,狂喜的余温尚未散尽,第二天黎明,麻药的最后一丝屏障彻底消失。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胸口的剧痛以排山倒海之势凶猛袭来,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连吞咽口水都变成酷刑,更别说吃东西,整整一天,看着父母端来的米汤,我只是虚弱地摇头,胃里翻江倒海。
熬过了最艰难的头几天,后面的住院日子终于归于平静的单调。期间黄曦的电话像小闹钟一样准时响起,几个高中死党也嚷嚷着要来看我,都被我强打精神,用“恢复挺好,别折腾了”、“医院管得严”之类的理由挡了回去。开玩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住的是“甲乳科”——光这名字就够让人浮想联翩了,再经王晓宇那张能把蚊子说成轰炸机的嘴一加工,指不定能编排出什么“校草切胸记”、“肥哥变性奇遇”之类的校园年度狗血大戏。光是想想那场面,胸口的伤疤都隐隐作痛。
日子在吊瓶滴答声和窗外流云变幻中缓缓流逝。看着楼下花园里新抽的嫩芽一天天舒展,我归心似箭。学校里快一个月没露脸,估计老师们提起我,印象就剩下“那个总请病假的周XX”了吧。黄曦的电话成了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他声音依旧洪亮,兴奋地播报着校园“新闻”:新来了个巨无霸级别的外教,叫Trivol,据黄总目测,吨位直逼三百斤,往讲台上一杵,自带压迫感,被他们寝室尊称为“tri爷”——嗯,这外号,名副其实,形象生动。更邪乎的是,有门课火得一塌糊涂,阶梯教室都塞爆了,连隔壁物理系、计算机系的都跑来蹭课,抢座场面堪比春运。“肥哥,你是没见那阵仗!”黄曦在电话那头啧啧称奇。我心痒难耐:“到底啥课这么神?”“嘿嘿,”黄总卖了个大大的关子,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天机不可泄露!等你回来,亲眼见证,保准吓你一跳!”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留我在病床上对着忙音一头雾水,心里像被小猫爪子挠着。
年轻的身体恢复力确实惊人,才十来天,我就能在病房里慢慢溜达,基本活动无碍了。又过了几天,程爷爷要回洪湖了。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小周,一定!一定要来洪湖玩!爷爷请你吃最鲜亮的鱼虾菱角!”末了还挤挤眼,压低声音:“洪湖姑娘水灵得很,爷爷给你介绍对象!”这老爷子,年纪不小了还这么不正经!我笑着跟他用力道别,空荡荡的病房瞬间只剩下我一个病人。归心似箭的感觉像野草般疯长,实在不想再在医院里虚耗光阴,眼看宝贵的大一时光在流逝,落下的课业越积越多,我毅然决定提前出院。
在医院住了整整二十天后,我终于出院了。医生千叮万嘱:伤口要避免出汗,少做剧烈运动。我只能苦笑——我那雄心勃勃的减肥锻炼计划,看来也得无限期推迟了。渐渐地,我开始拒绝父母劝我多吃点的好意。起初有些不习惯,但一天天有意识地减少食量后,我竟真养成了“鸟食量”,一天只吃一餐也能对付过去,胃仿佛被驯服了。
术后第二十七天,胸前那根烦人的引流管终于被医生小心翼翼地拆除。我像一只终于挣脱束缚的鸟,迫不及待地飞回了学校。推开熟悉的407寝室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竟让我鼻子有点发酸。我的床铺空着,落了一层薄灰。我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把从医院带回的简单行李归置好,又把下午要用的课本整整齐齐码在书桌一角。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床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等待着那三个熟悉的身影。
十一点四十五分,尖锐的下课铃撕裂了校园的宁静,紧接着,汹涌的人声如同潮水般从各个教学楼出口喷涌而出,迅速汇成一股洪流,目标明确地冲向各个食堂。走廊里脚步声、喧哗声、饭盒碰撞声响成一片,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饭点到了,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气。我摸了摸平坦了许多、但依旧缠着绷带的胸口,那里还残留着隐痛,医嘱言犹在耳:避免出汗,忌剧烈运动。饥饿感?似乎被这二十多天的“鸟食量”驯服了,胃里一片沉寂。看着窗外匆匆奔向食堂、手里挥舞着饭卡的身影,看着他们手中热气腾腾的饭盒,我心里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一丝波澜。
“吱呀——”寝室门被猛地推开,三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外面的热气挤了进来。黄曦走在最前,手里拎着两个堆得冒尖的泡沫饭盒;马尹紧随其后,腋下还夹着一个;罗成殿后,嘴里叼着根一次性筷子。三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我,动作瞬间定格。
“肥哥!”黄曦的嗓门第一个炸开,像平地一声雷,震得天花板都似乎抖了抖。他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卧槽!今儿真回来了?!恢复得咋样?看着气色不错啊!”他几步跨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像在验货,“正好!下午的课,你他妈绝对不能错过!压轴大戏!”
马尹放下饭盒,凑过来,用他那标志性的天门腔,带着浓浓的关切和一丝调侃:“肥锅(哥)!我看你勒(这)样子,哪滴(里)像开哒(了)刀滴(的)人撒?格(给)我仔细看哈(下)伤疤?”说着就要伸手来掀我衣角。
罗成也挤了过来,把筷子从嘴里拿下,眼睛亮晶晶的:“肥哥!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我们迷上了一个新游戏,叫英雄联盟,贼好玩!就等你回来当大腿,带我们起飞了!”
三个人的声音、气息、熟悉的面孔瞬间将我包围。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还有些虚弱的腰背,目光在他们仨脸上来回扫过——黄曦依旧咋咋呼呼,马尹带着点痞气的关心,罗成满是期待。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冲撞着胸口,比麻药消退后的剧痛更猛烈。这感觉,和高中时那种被成绩和竞争压得喘不过气的紧张氛围截然不同,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却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粗糙的、踏实的、近乎家人的温暖,熨帖着刚经历过孤独手术的身心。我咧嘴笑了,开始挑些医院里不那么沉重的事情讲:程爷爷的吹牛,手术前的乌龙,当然,还有护士站那几个被程爷爷逗得花枝乱颤的小护士。
果然,一听到“小护士”,罗成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马尹也两眼放光,连连追问细节:“真的?有多漂亮?哪个科室的?有联系方式没?”那副急不可耐的八卦样,惹得我一阵翻白眼,没好气地鄙视道:“瞧你们那点出息!人家程爷爷都撩不动,你们还想虎口夺食?”
墙上的挂钟指向一点四十。
黄曦像屁股着了火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课本:“肥哥!快快快!动身动身!下午这课必须提前去占座,去晚了连门缝都挤不进去!”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闲聊里,有点懵:“嗯?不就英语课吗?你连四级单词都背不利索,什么时候对英语这么热情高涨了?”
黄曦脸上浮起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狡黠和兴奋的神秘笑容,他冲我挤挤眼,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得意:“嘿嘿,‘去了你就知道’!保管值回票价!”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不等我再追问,马尹和罗成已经默契地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黄曦在前面开路。三人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像绑架似的把我从椅子上“拔”了起来。我哭笑不得,身体还有些虚弱,根本拗不过这三个精力过剩的家伙,只能半推半就地被他们簇拥着,像一艘被三艘快艇护航的小船,跌跌撞撞地涌出了寝室门。走廊里午后慵懒的阳光斜射进来,将我们推推搡搡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朝着那个神秘的、让黄曦如此亢奋的课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