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长途时,卡车后轮被扎,被迫停在“长寿村”求援。
村民热情得过分,老村长邀请我参加祠堂“添福”仪式。
半夜被铜铃声惊醒,偷看到村民将一口红棺竖着埋进祠堂后院。
月光下,看清新立石碑上刻着的名字竟是我——王建军。
村长儿子醉醺醺拍我肩膀:“爹说…借你四十年阳寿…给我续命…”
祠堂门缝里,一具枯槁尸体躺在供桌上,那张脸与我年轻时照片惊人相似。
身后传来老村长嘶哑的声音:“时辰到了…上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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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道的柏油路在正午的毒日头底下软塌塌地冒着热气,像一条快要化了的黑蛇。我这辆老伙计——东风重卡——喘着粗气,靠边趴了窝。右后轮瘪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钢圈都险险压到了滚烫的路面。我狠狠抹了一把顺着眉弓往下淌的汗,咸涩刺得眼睛生疼。操他妈的,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孙子在路上撒了三角钉,专坑我们这种跑长途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信号格比我的血压还低。举着手机原地转了三圈,才在路旁一块半人高的茅草丛后面,瞥见一条被车轮子压出来的、坑坑洼洼的黄土岔道,尽头影影绰绰似乎有房屋的影子。路旁歪着一块木头牌子,红漆剥落得厉害,勉强能认出“长寿村”三个字,透着一股子年深日久的陈旧味。
推开车门,一股裹着灰尘的热浪劈头盖脸砸过来。我拎上随车的大号扳手和水壶,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那条土路往里走。路两边的野草长得疯,几乎要淹没路面,草尖刮在裤腿上,发出沙沙的响动。奇怪的是,一路过来,别说人,连声狗叫都没听见,只有头顶上几只黑老鸹哑着嗓子叫唤,听得人心里发毛。
村子比我想象的更小、更破败。十几户土坯房子挤在一起,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黄褐色的草筋泥。房顶的黑瓦残缺不全,长着些枯黄的杂草。整个村子静得吓人,静得能听见自己踩在浮土上的脚步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倒是蹲着几个抽旱烟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的褶子深得像刀刻的。他们听见我的脚步声,慢悠悠地转过脸,浑浊的眼珠子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怎么说呢,不像看人,倒像在估量一件刚出土的物件,带着点审视,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渴盼?
“几位大爷,”我挤出个跑车人惯有的、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气,“打扰了,我车坏在国道路边上了,轮胎被扎了,想问问咱村里有会补胎的师傅没?或者能搭把手帮个忙?”
那几个老头没立刻答话,只是互相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缺了门牙的,瘪着嘴嘿嘿笑了两声,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声音嘶哑:“外乡人?稀客啊…稀客…”另一个干瘦得像根老竹竿的,慢腾腾地站起身,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灰:“补胎?莫得莫得。不过…你等着,我去喊村长。”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同样陈旧但还算整洁蓝布褂子的老头被簇拥着过来了。他头发花白稀疏,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堆垒,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盏在深夜里点着的油灯,幽幽地打量着我。他就是村长。
“同志,辛苦了辛苦了!”老村长几步上前,一把握住我满是油污的手,那手劲儿大得惊人,而且手心一片冰凉,激得我打了个哆嗦,“这大热天的,遭罪了!快,进村喝口水歇歇脚!”他身后的村民们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男的女的都有,脸上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过分热情的笑容,七嘴八舌地招呼着,推着我往村里走。他们的热情像一张湿漉漉的网,劈头盖脸罩下来,让人透不过气。更让我心里发毛的是,村里仅有的两条瘦骨嶙峋的土狗,远远看见我,夹着尾巴呜咽一声,掉头就跑得没影了。
我被半推半搡地带到了村西头一座明显比其他房子高大些的老屋前,门楣上挂着个褪了色的木匾,刻着“李氏宗祠”四个模糊的字。这就是村长家兼村里的祠堂。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霉味和劣质香烛混合的怪异气味。一个面色苍白、眼袋浮肿的年轻男人缩在角落的竹椅上,眼神呆滞,嘴角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椅子边沿。村长介绍说是他儿子,叫李茂林,有“不足之症”,从小身体就弱。
“王师傅,莫急莫急,”老村长亲自给我倒了碗浑浊的茶水,碗沿一圈黑腻的茶垢,“补胎的事,等日头偏西些,凉快点了,我找人帮你弄。眼下,有件要紧事,非你帮忙不可啊!”
我端着那碗不敢下口的茶,心里警铃大作:“村长,您太客气了,我就一过路的,能帮啥忙?”
“帮大忙!添福气!”老村长凑近了些,那双油灯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今晚子时,祠堂要给老祖宗行‘添福延寿’的礼!你是外乡来的壮劳力,阳气足,福缘厚!能请到你来观礼、沾沾福气,那是我们全村的造化!这礼一成,别说你的车胎,往后你跑车,保管顺风顺水,无灾无难!”
他话说得玄乎,语气更是不容推拒。旁边围着的村民也纷纷附和,脸上那种过分热切的笑容更深了,眼神直勾勾的,看得我后背寒毛倒竖。我心知这地方透着邪性,但眼下轮胎瘪了,手机没信号,人生地不熟,硬要走怕是更难。我只好含糊地应承下来,心里打定主意,天一擦黑,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溜出去看看我的车。
祠堂后院给我临时腾了间堆杂物的偏房,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糊着旧报纸。屋里一股子浓重的灰尘和陈年谷物的气味。晚饭是村长老婆端来的,一碗干硬的糙米饭,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还有一碗飘着几片肥肉的炖菜,油腻腻的,味道也怪。我勉强扒拉了几口,实在没胃口。那个病恹恹的李茂林也坐在堂屋吃饭,眼神时不时瞟过来,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探究和…贪婪?他吃得很少,动作僵硬。
夜幕沉沉落下,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钉在墨黑的天幕上。整个长寿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都听不见一声,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我躺在硌人的木板床上,毫无睡意,白天村民诡异的笑容、老村长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还有李茂林呆滞的神情,在脑子里来回打转。那碗油腻的炖菜在胃里翻搅,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铃…叮铃…”声,像冰冷的金属片在摩擦,穿透死寂的夜,钻进我的耳朵。不是风声!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那铃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像是某种信号,从祠堂后院的方向传来。
我屏住呼吸,像只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凑到门板那条宽大的缝隙前,眯起眼往外看。祠堂后院里不知何时点起了几盏白纸灯笼,光线昏暗惨白,在地上投下幢幢鬼影。白天见过的几个精壮村民,此刻都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色衣裤,表情肃穆得近乎麻木。他们围在一口棺材旁边——那棺材刷着刺目的猩红漆,在惨白灯光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两个村民正用粗麻绳吃力地将那口沉重的红棺,一点一点地…竖起来!不是横放,是竖直了往一个刚挖好的深坑里放!
竖葬!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听说过一些邪门的传说,竖着埋人,那是要镇魂、要养煞!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发出声音。冷汗浸透了背心。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打着旋卷过院子,吹得那几盏白纸灯笼剧烈摇晃,光影乱舞。就在灯笼光线猛然照亮坑边那块刚立起来的青石碑的一刹那——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石碑很新,凿痕清晰。借着那惨白摇晃的光,上面赫然刻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显考王公建军之墓**
王建军!我的名字!
嗡的一声,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恐惧攫住了我,浑身冰冷,四肢僵硬,几乎无法呼吸。他们不是在给什么老祖宗添福…他们是在给我…准备坟?!那口竖着的红棺材…是给我准备的?!
我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地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外面竖棺落坑的沉闷声响,村民低沉的吆喝声,还有那催命般的“叮铃”铃声,混合着钻进耳朵,像钝刀子割肉。完了…完了…这他妈是个吃人的鬼村!什么添福,分明是要借我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诡异的声响终于停了。院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我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必须马上逃!趁现在!
我挣扎着爬起来,手脚还在发软,像踩在棉花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得绕开祠堂正门,从后窗爬出去!我摸索到偏房那扇破旧的后窗,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棂,腐朽的木框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呻吟。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我吓得魂飞魄散,动作僵住,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还好,只有风声。我连滚带爬地从窗户翻出去,后背重重摔在祠堂后墙根下松软的泥地上,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沿着祠堂后墙的阴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口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黑暗浓稠得像墨汁,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到国道上!跑到我的卡车那里!
刚拐过一个堆满柴禾的墙角,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味猛地扑面而来!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从旁边一条更黑的小巷里撞了出来,几乎和我撞个满怀!
“哎哟!”那人惊叫一声,声音含糊。
我吓得魂飞天外,借着微弱星光一看,正是村长那个病痨鬼儿子——李茂林!他显然是喝醉了,脸色在黑暗中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眼神浑浊,身体摇摇晃晃。他看清是我,那双呆滞的眼睛里竟然猛地爆发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光彩,像是饿狼看到了血肉。
“嘿…嘿嘿…王…王哥…”李茂林喷着酒臭,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脸上挤出一个极其扭曲的笑容。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和一股说不出的阴冷,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力气大得惊人。他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我耳朵,带着一种醉醺醺的得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口齿不清地嘟囔:
“跑…跑啥呀…爹…爹都安排好啦…嗝…”他打了个恶臭的酒嗝,热气喷在我脸上,“借…借你四十年…阳…阳寿…给…给我续命…咱…咱兄弟俩…一起活…嘿嘿…一起活…”
借寿!四十年阳寿!给他续命!
李茂林那醉醺醺的话像一道带着冰碴的闪电,狠狠劈进我的天灵盖!白天所有的诡异——过分热情的村民、竖葬的红棺、刻着我名字的石碑——瞬间被这条残酷的线索串了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添福延寿的仪式,这是一场活生生的谋杀!用我的命,填他儿子的寿!
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寒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紧接着是火山爆发般的狂怒和求生欲!我猛地一矮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李茂林干瘪的胸口上!
“呃!”李茂林猝不及防,被我撞得蹬蹬蹬连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捂着胸口,那张青灰的脸因为疼痛和愤怒扭曲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我哪还敢停留!趁他还没缓过气,转身就像疯了一样继续朝着记忆中过道的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身后传来李茂林嘶哑含混的咒骂和踉跄追赶的脚步声,像索命的恶鬼。
跑!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轰鸣!黑暗中的土路仿佛没有尽头,两旁的破败屋舍如同蹲伏的巨兽,投下狰狞的阴影。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但我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终于,前方出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模糊的轮廓!看到了希望,我几乎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发足狂奔!只要冲过老槐树,再往前不远就是国道!我的车!
就在我即将冲出村口,目光扫过老槐树那巨大扭曲的树冠时,我的脚步猛地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冲得我眼前发黑!
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一根粗壮的横枝上,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树影里,赫然吊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像一块破败的、被遗弃的抹布,在夜风中…极其轻微地晃荡着!
是谁?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我下意识地仰头,目光死死钉在那悬挂的影子上。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打着旋猛地掠过村口,粗暴地撕扯开浓密的枝叶,将一片惨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也许是远处国道偶尔闪过的车灯?也许是天际将明未明的一丝惨白?)短暂地投射在那吊着的人影脸上——
一张脸!
一张干瘪枯槁、毫无生气的脸!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灰败的死青色,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几颗残缺的黄牙。那张脸…那张脸…虽然被死亡彻底扭曲、脱水,像一张揉皱的旧羊皮纸,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骨的走向…那鼻梁的形状…甚至那下颌的线条…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就是我!是我二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时证件照上的模样!一个被岁月和死亡彻底风干、掏空了的…我!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濒死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胃里翻江倒海,白天吃下的那点东西混合着酸涩的胆汁猛地冲上喉头。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巨大的恐惧和荒诞感像两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是谁?吊着的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魂飞魄散、僵立当场,目光无法从那具吊在树上、酷似自己的干尸脸上移开分毫的瞬间——
祠堂方向!那片被惨淡微光勾勒出的、如同蹲伏巨兽剪影的黑暗里,祠堂那两扇沉重的、布满岁月裂纹的黑漆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没有光透出,只有比夜色更浓稠的黑暗。
一个佝偻的、穿着深色衣服的身影,如同从墨汁里剪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地嵌在那道门缝的黑暗中。是老村长!他整个人似乎都融入了那片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在坟茔深处的鬼火,穿透十几米的距离,冰冷地、精准地…锁定了僵在村口的我!
一个嘶哑、干涩、带着一种非人般冰冷腔调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刺破死寂的夜风,直直钉进我的耳膜:
“时辰到了……”
那声音顿了顿,像钝刀子在生锈的铁皮上刮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残酷。
“…上祭品。”
祭品!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跑!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那灭顶的恐惧和眩晕!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燃烧!我甚至顾不上再看一眼树上那具恐怖的干尸,也顾不上去想老村长那声“祭品”意味着什么,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拧身,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朝着老槐树旁、通往国道的那个唯一豁口,不顾一切地冲撞过去!
身后,祠堂方向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唢呐声!那声音凄厉无比,撕裂了寂静的夜!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嘶吼声、金属碰撞声!像一群被惊动的恶鬼,从祠堂那扇地狱之门里汹涌而出!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眼中只有前方那片象征着生路的、相对开阔的黑暗!冲过去!冲过去就能看到我的卡车!就能活命!
我像疯牛一样冲过豁口,冲上了紧邻村口那条稍微硬实些的土路。再往前百十米,就是国道!我已经能看到远处国道偶尔闪过的、如同鬼火般微弱却令人无比心安的汽车灯光!
快!快啊!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全身剧痛。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唢呐声、嘶吼声越来越近,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能感受到他们喷出的、带着血腥味的鼻息!
就在我离国道那片相对平整的路基还有不到二十米,已经能看到我那辆东风重卡模糊而庞大的轮廓时——
身后追得最近的一个村民,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一股恶风袭来!我凭着跑长途多年练就的警觉和对危险的直觉,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旁边一扑!
“呼!”一根粗重的木棒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几乎是擦着我的后脑勺砸了过去!重重地砸在我脚边的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我狼狈地翻滚在地,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眼角余光瞥见,就在刚才我扑倒的地方旁边,竟然是一个半塌的土坑!坑里散落着朽烂的木头和破碎的瓦罐,像是一个废弃的地窖入口!刚才那一棒子要是砸实了,或者我扑倒时掉进这坑里,后果不堪设想!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老村长那嘶哑的声音在混乱的嘶吼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狂怒,“要活的!祭品必须活着上供桌!”
活祭品!
这个词彻底点燃了我最后的疯狂!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几步就冲上了国道坚实的柏油路面!我的卡车!我的老伙计!它就停在十几米外!
我几乎是扑到了驾驶室门边,颤抖的手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去捅门锁!快!快啊!身后的追兵已经冲上了国道,杂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近在咫尺!一张张在昏暗光线下扭曲的脸,带着疯狂的杀意扑了过来!
“咔哒!”门锁终于开了!我猛地拉开车门,像泥鳅一样钻了进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带上沉重的车门!
“砰!砰!砰!”几乎就在车门关上的同时,几根棍棒和石块就重重地砸在了车门和车窗上!钢化玻璃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滚开!”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手忙脚乱地去拧钥匙!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嗡——!哒哒哒哒——!
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轰鸣,猛地咆哮起来!成了!
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一脚狠狠跺在油门上!沉重的东风重卡发出一声怒吼,庞大的车头猛地向前一窜!那几个扒在车门和车头前的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狠狠甩开,发出惊恐的惨叫,滚倒在路边的尘土里!
卡车!动了!
巨大的车轮碾过国道坚实的路面,将那个恐怖的长寿村、那些疯狂的村民、那棵吊着干尸的老槐树、还有祠堂里那双鬼火般的眼睛,连同那口竖着的红棺和刻着我名字的石碑,统统甩向身后翻滚的黑暗!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后视镜里,那些村民的身影在卡车卷起的烟尘中挥舞着手臂,如同地狱里不甘心的鬼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唢呐声早已听不见了,只有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在驾驶室里回荡。
活下来了?我真的…活下来了?
冷汗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我胡乱抹了一把脸,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仪表盘。油表指针在三分之一的位置,足够支撑我开到下一个有人的大镇子。报警!必须马上报警!我腾出一只手,颤抖着摸向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车载收音机里,原本播放着某个地方电台深夜情感节目的柔和声音,突然被一阵强烈的电流干扰声打断!刺耳的噪音瞬间充斥了整个驾驶室!
我烦躁地伸手想去关掉它。
“滋啦…沙…最新…沙沙…插播一条…沙…紧急寻人启事…”一个被严重干扰、断断续续的、冰冷的电子合成女音,突兀地从噪音中挤了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
“…王建军…沙沙…男…四十五岁…沙…东风重卡司机…车牌号…沙沙…皖K XXXXX…于本月十七号…沙沙…在G328国道…沙沙…长寿村附近路段…沙沙…失踪…”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十七号?今天…不就是十七号?!
“…家人…沙沙…焦急万分…沙…如有知其下落者…沙沙…请速与…沙…联系…沙沙…”
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死寂的驾驶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家人?焦急万分?失踪?
巨大的荒诞感和更深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刚刚劫后余生的庆幸。我猛地踩下刹车!刺耳的摩擦声中,沉重的卡车在空旷无人的国道上滑行了一段,终于停住。
我僵硬地转过头,脖子发出咔咔的轻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车窗外后视镜。
镜面在车灯照射下微微反光。镜子里,映着我惊魂未定、沾满汗水和尘土的脸。然而,就在我这张脸的倒影旁边,在那片被车灯照亮、又迅速被黑暗吞噬的镜面边缘…一张脸,一张青灰色的、浮肿的、带着巨大眼袋的脸,像一张被水泡烂的纸,紧贴着副驾驶的车窗玻璃!
是李茂林!那个病痨鬼!
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他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浮肿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无声地,对着后视镜里的我,用口型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王哥…一起…活…”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
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我的脊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泵出的血液都带着冰碴,冻得我四肢发麻。李茂林那张紧贴在副驾驶车窗上的青灰浮肿的脸,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扭曲变形,无声的口型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死死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王哥…一起…活…”
跑!离开这辆车!离开这个铁皮棺材!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一切恐惧带来的僵硬。我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左手猛地扳开车门锁扣,右脚狠狠踹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哐当——!”
车门带着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外弹开!夜风夹杂着尘土和柏油路特有的焦糊味,猛地灌了进来。就在车门洞开的瞬间,我整个人像颗出膛的炮弹,不顾一切地向外扑去!完全没顾及卡车还停在国道中间,完全没去想身后可能疾驰而来的车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后背重重砸在粗糙滚烫的柏油路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烈的摩擦感隔着衣服传来,火辣辣的疼。我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翻滚、爬起,像一只被猎枪惊散的野兽,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踉跄着冲向国道对面那片深不见底的、起伏连绵的黑暗荒野!
身后,卡车驾驶室里传来一声沉闷的、不似人声的嘶吼,充满了惊愕和被愚弄的狂怒。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副驾驶的车门也被猛地推开!
跑!跑!不能停!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路基,扎进了齐腰深的、散发着干枯草腥气的荒草丛中。荆棘和带刺的灌木狠狠刮过我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身后的荒野里,传来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还有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越来越近!是李茂林!他竟然真的追出来了!
“王…哥…别…跑…”那声音断断续续,嘶哑变形,带着一种非人的执拗,“活…一起…活…”
活你妈!我心中狂骂,求生欲催动着早已透支的身体榨出最后一丝力量。前方似乎有微弱的光线?我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奋力拨开挡路的枯枝——一片相对开阔的低洼地出现在眼前,洼地的中心,在稀疏的荒草掩映下,赫然是一片…坟地!
不是规整的墓园,而是散乱地凸起着十几个低矮的土包,有些前面歪歪斜斜地插着残破的木牌或石碑,在惨淡的星光下如同蹲伏的怪兽。洼地边缘,立着几棵被雷劈过的枯树,扭曲的枝桠狰狞地刺向夜空,像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
这鬼地方!我心头一紧,但身后的脚步声和那催命般的喘息已近在咫尺!没有退路了!我咬紧牙关,猛地冲下洼地,借着坟包的掩护,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墓碑和荒草间穿梭闪躲。
“呼…呼…”李茂林的喘息声就在我身后几步远,带着浓重的腐烂气息。我猛地扑倒在一个稍大的坟包后面,冰冷的泥土气息钻进鼻孔。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沉重的脚步声停住了。就在我藏身的坟包另一侧。
死寂。只有荒野的风穿过枯草和坟头的呜咽。
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从坟包边缘探出半只眼睛。
月光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惨白的光像一层冰冷的霜,均匀地洒满了整个洼地。李茂林就站在离我藏身的坟包不到三米的地方,背对着我。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他并没有四处张望寻找,而是微微佝偻着背,面朝着洼地最深处那棵最大的枯树。
枯树下,一个低矮的坟包显得格外新,土色深褐,坟前没有墓碑,只孤零零地插着一根顶端系着褪色白布条的竹竿。
李茂林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望着那棵枯树扭曲的枝桠。他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左右晃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咯咯咯的怪响,像是骨头在摩擦。
然后,他猛地抬起双臂,枯瘦的手指扭曲地伸向夜空,对着那棵枯树,用一种极其古怪、带着哭腔又像在唱诵的语调,嘶哑地喊了起来:
“爹…爹啊…时辰到了…时辰到了…祭品…祭品跑了…跑了啊…”他的声音充满了孩童般的委屈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新魂…新魂跑了…旧魂…旧魂压不住了啊…爹…你回来…回来看看啊…”
新魂?旧魂?压不住?
这几个词像冰锥刺进我的大脑!电光火石间,祠堂后院那口竖葬的红棺、槐树上吊着的酷似我的干尸、李茂林口中“借你四十年阳寿给我续命”、老村长那声“上祭品”…所有的碎片瞬间被一种极其阴森恐怖的逻辑强行拼凑了起来!
借寿是假!续命是假!这根本就是一场更古老、更邪恶的仪式!他们需要一个“新魂”——一个强壮外乡人的魂魄——去镇压某个坟茔里因为怨念或邪术而无法安息的“旧魂”!那个槐树上吊着的干尸,就是上一个被用来“镇压”的牺牲品!而李茂林口中“爹啊…你回来看看”,那个埋在这棵枯树下没有墓碑的坟包里的人…恐怕就是老村长!他早就死了!他用自己的死,或者某种邪法,成了这个镇压仪式的核心!而李茂林,这个看似病弱的儿子,才是真正维持这一切邪术的…活着的“桩”!
“时辰到了…压不住了啊…”李茂林还在对着枯树哭嚎,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疯狂,“…爹…爹…新魂跑了…旧魂…旧魂要出来了…要出来了啊!!!”
随着他最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洼地里的风骤然停了。不,不是停了,是凝固了!空气像水银一样沉重粘稠。一种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洼地。月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呜——”
一声极其悠长、极其凄厉的呜咽声,仿佛从地底最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猛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那声音不是来自任何一个方向,而是充斥了整个空间,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紧接着,李茂林面前那个低矮的新坟包…动了!
坟顶的泥土,簌簌地向下滑落!一只枯槁的、指甲漆黑尖长的手,猛地从松动的泥土中破土而出!五根手指如同风干的鸟爪,死死地抠进了冰冷的空气里!那只手在惨白的月光下扭曲着,挣扎着,带着一股要将所有生魂都拖入地狱的怨毒气息,一点点地…向上探出!
李茂林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跪倒在坟前,对着那只破土而出的手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击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面前的泥土。
“爹…爹…饶命…饶命啊…新魂…新魂我一定抓回来…一定抓回来给您填上…填上啊…”他语无伦次地哭嚎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那只破土而出的枯手,似乎感应到了活人的气息和恐惧,动作猛地一顿,随即更加疯狂地向上挣扎!更多的泥土被拱开,一小截裹着腐朽黑布的手臂也露了出来!
跑!离开这个洼地!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丝观察的勇气!趁着李茂林对着那破土而出的邪物疯狂磕头、无暇他顾的瞬间,我像受惊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洼地边缘、远离枯树和那恐怖新坟的方向疯狂爬去!
荆棘划破皮肤,碎石硌得生疼,但我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远离!远离那口正在爬出来的棺材!远离那个叫李茂林的疯子!远离这个吃人的寿棺村!
终于,我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洼地,重新爬上了国道坚硬的路基。身后洼地里,李茂林凄厉绝望的哭嚎和那地底传来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呜咽声纠缠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合唱,在死寂的荒野上空回荡。
我不敢回头看一眼,也顾不上辨认方向,只知道沿着国道,朝着远离长寿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摔倒。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警笛声!红蓝闪烁的光由远及近,刺破了浓厚的黑暗!
得救了!警察来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消毒水的味道,白晃晃的灯光。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点滴架。嗓子干得冒烟,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疼。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我,手里拿着记录本。
“水…”我嘶哑地挤出声音。
警察递过来一杯温水。我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才感觉找回了一点活着的知觉。环顾四周,是县医院的病房。
“我…我怎么在这?”我的记忆还有些混乱,洼地里那只破土而出的枯手和凄厉的呜咽声在脑中一闪而过,让我打了个寒颤。
“是路过的货车司机报的警,说在国道边发现你昏倒了,浑身是伤,嘴里还胡言乱语。”警察解释道,语气温和但带着职业性的探究,“王建军是吧?你的车我们找到了,停在G328国道长寿村附近路段,轮胎瘪了,驾驶室车门开着,里面有打斗痕迹…你遇到了什么事?长寿村…发生了什么?”
长寿村!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我的神经!李茂林青灰的脸、竖葬的红棺、刻着我名字的墓碑、槐树上吊着的干尸、老村长鬼火般的眼睛…还有洼地里那只破土而出的手…所有恐怖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让我呼吸急促,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鬼…有鬼!他们…他们不是人!”我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长寿村…是鬼村!他们要我的命!借寿…不!是填坟!填坟!镇压…镇压地下的东西!李茂林…他爹…从坟里爬出来了!”我的情绪激动起来,挥舞着没打点滴的手臂,试图描述那无法形容的恐怖。
年轻警察皱紧了眉头,和旁边另一位年纪稍大的警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年长的警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冷静:“王师傅,别激动,慢慢说。你说的长寿村…我们查过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长寿村…三年前,就因为一场原因不明的瘟疫,整村…绝户了。”
绝户了?!
我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病房里刺眼的白光似乎都扭曲了一下。
“不可能!”我失声叫道,声音尖锐得刺耳,“我明明进去了!有村长!有李茂林!还有好多村民!他们围着我!还给我吃饭!他们…他们还…”我还想描述祠堂后院的竖棺,想描述那场诡异的“添福”仪式,想描述李茂林的醉话,想描述槐树上吊着的干尸…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无意义的嗬嗬声。巨大的荒诞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们派了人过去。”年长警察的声音低沉而确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感,“村子早就空了。房子塌了大半,荒草长得比人还高。祠堂…也塌了半边。我们在祠堂后院,确实挖出过一些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一些…很老很老的棺材。不止一口。都是空的。还有一些…刻着不同名字、不同年代的石碑碎片。最完整的一块…上面刻的名字,叫…张卫国,死亡日期是…十五年前。”
张卫国?不是我的名字…但十五年前…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槐树上吊着的那具干尸!那张酷似我年轻时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难道…那是我“之前”的…祭品?张卫国?!
“至于你说的李茂林…”年长警察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户籍记录显示,他和他父亲李有田(老村长),确实都是长寿村村民。死于…三年前那场瘟疫。李有田的坟…就在村口老槐树不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坟包还在,墓碑也还在。里面…埋着人。”
村口老槐树?槐树…吊着干尸的槐树?!李有田的坟在槐树附近?那洼地枯树下那个新坟…那个爬出枯树的新坟…又是谁?!
混乱!巨大的混乱和恐惧撕扯着我的理智!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那祠堂后院的竖棺!那刻着我名字的石碑!那热情得诡异的村民!那冰凉的手!那催命的唢呐!那破土而出的枯手!还有…收音机里播报我“本月十七号失踪”的消息!
“那…那我的车呢?”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你们找到我的车时…车上…副驾驶…有没有人?或者…痕迹?”
两个警察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年轻警察翻开记录本,声音有些干涩:“你的东风重卡。驾驶室内部…除了你的指纹和一些搏斗造成的破损,没有提取到第二个人的有效指纹或生物痕迹。副驾驶座位上…很干净。只有一些…灰尘。”
没有痕迹…
李茂林…那个拍着我肩膀、贴着车窗对我狞笑的李茂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嗒…嗒…嗒…像是某种倒计时。
我靠在冰冷的床头,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警察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碎了我赖以支撑的现实。绝户村?三年前的瘟疫?空棺?没有第二人的痕迹?那一切…算什么?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噩梦?还是…我真的撞进了某个时间与亡魂交错的夹缝?
不!那碗油腻炖菜在胃里翻搅的恶心感还在!后背在柏油路上摩擦出的火辣痛楚还在!手臂和脸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还有…洼地里,那只破土而出的、带着无尽怨毒的枯手…那冰冷刺骨的呜咽…李茂林绝望的哭嚎…这一切都真实得刻骨铭心!
“那…那洼地!村外那片洼地!里面有片坟地!就在几棵枯树下面!有个新坟!坟里…有东西爬出来了!”我猛地抓住年长警察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制服里,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变调,“你们去看过吗?快派人去看啊!”
年长警察轻轻但坚定地拂开我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更多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王师傅,你说的那个方位,我们搜索队仔细排查过。确实有一片洼地,里面…只有几个早就平了的无主荒坟,长满了草。没有新坟,也没有枯树。只有…几丛灌木。”他顿了顿,补充道,“更没有你描述的…爬出来的东西。”
没有新坟。没有枯树。没有爬出来的东西。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颓然地松开手,瘫软在病床上,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寒意将我彻底吞噬。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我的经历,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幻觉,是极度疲惫和压力下的精神错乱。警察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在看一个可怜的精神受创者,一个车祸后产生严重幻觉的倒霉司机。
可那些痛楚呢?那些冰冷入骨的恐惧呢?李茂林那张青灰浮肿的脸,和他无声的口型“一起活”,此刻无比清晰地在我脑中回放,带着一种恶毒的嘲弄。
“你…好好休息。”年长警察叹了口气,收起记录本,“等身体恢复些,可能还需要你配合做一份更详细的心理评估报告。关于你车损和身体受伤的情况,我们会按程序处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安慰,然后和年轻警察一起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声响。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单调得令人心慌的点滴声。
我躺在那里,睁大眼睛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嗡嗡电流声。身体明明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冰冷的、无法驱散的恐惧牢牢攫住。
警察的话,像一层薄薄的、脆弱的“正常”外壳,勉强覆盖在那些血淋淋的、无法解释的恐怖经历之上。但这层外壳下面,是汹涌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张卫国的名字,十五年前的死亡日期,像一根毒刺扎在脑子里。槐树上吊着的干尸…洼地里破土而出的枯手…收音机里播报的“失踪”…
逻辑在崩解。现实在摇晃。
“滋啦…沙沙…”
极其轻微的电流噪音,突然毫无征兆地从病房角落里那台静音状态的壁挂电视机里传了出来!
我的头皮猛地一炸!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声音…和卡车里收音机被干扰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猛地扭头,惊恐地看向那台黑着屏幕的电视机。
屏幕依旧漆黑。
但就在那片纯粹的黑暗里,在屏幕正中央的位置,极其突兀地、由内而外地…缓缓浮现出两个小小的、殷红如血的汉字!
那字形扭曲、模糊,像是用指尖蘸着血,在冰冷的玻璃后面艰难地、一笔一划地…抠出来的。
两个血字,在死寂病房惨白灯光的映衬下,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