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闻鬼事录 第4章 活葬

作者:李立国 分类:悬疑 更新时间:2025-06-15 12: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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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子砸在挡风玻璃上,声音大得像要凿穿这铁皮壳子。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刮开一道,转眼又被灰白色的水幕糊死。车灯那点黄蒙蒙的光,像被水泡烂了的纸灯笼,只能勉强撕开眼前几米黑沉沉的路。山路在车轮底下呻吟,弯多得像缠死的麻绳,路边的树影张牙舞爪,被风扯得变了形。

我,王建军,方向盘摸了二十年,骨头缝里都浸透了柴油味和橡胶臭。夜路?早走麻了。可今晚这雨,这路,这不见底的深山老林,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湿透的棉袄,沉甸甸地贴在背上,越来越凉。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全靠嘴里那根劣质香烟的苦辣气吊着精神。

猛地,一个急弯甩过来,轮胎在泥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我下意识地攥紧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车灯的光柱扫过弯道前方那片被雨水打得透亮的黑暗——

路中间,直挺挺地站着个人影!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堵得我差点喘不上气。头皮嗡的一下炸开,全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那人影……不对!

惨白!像刚从漂白粉里捞出来的一身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僵硬怪异的轮廓。头发被雨水粘成一绺一绺,糊在脸上,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只手,一只同样惨白的手,直直地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五指张开,朝着我的方向,一下,一下地招着。

那动作……僵硬得不像活人!

“操!”喉咙里挤出半声变了调的嘶吼。恐惧像冰水,瞬间浇透了四肢百骸。什么刹车!什么避让!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冲过去!离开这里!脚底下的油门被我死命地踩到了底!

轰!

引擎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笨重的卡车像一头被激怒的铁牛,猛地往前一窜。车头带着巨大的惯性,直直地朝着那抹刺眼的惨白撞了过去!车灯的光柱,清晰地照亮了那身衣服——不是寻常衣物,是寿衣!那种死人入殓时才穿的、绣着暗纹的绸缎寿衣!

就在车头即将吞噬那抹惨白的瞬间,那双一直低垂着的眼睛,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隔着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挡风玻璃,两道冰冷死寂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直直地刺穿雨幕,钉进了我的瞳孔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巨大的撞击感并未传来。车身只是微微颠簸了一下,像是碾过了一个深水坑。

撞……撞过去了?

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擂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驾驶室里格外清晰。我僵硬地转动脖子,视线死死锁住左侧的后视镜。

镜面被雨水扭曲。但就在那片模糊晃动的景象里,一抹刺眼的、湿漉漉的惨白,像一张被水泡烂的纸,紧贴着镜面内侧,骤然显现!

不是车外!

副驾驶的位置上,赫然多了一个人!

她坐在那里,姿势端正得诡异。一身湿透的寿衣紧贴着身体,水珠顺着发梢、衣角不断往下淌,在座椅上洇开深色的水渍。浓密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僵硬的下巴。最要命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某种腐败甜腻的怪味,瞬间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弥漫开来,浓得化不开,直往人肺管子深处钻。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似的抽气。我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石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咯咯作响。眼角的余光根本不敢往右边瞟,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的路,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她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上来的?!

驾驶室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引擎单调的轰鸣、雨点狂暴的敲打,还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拉风箱的喘息。那股冰冷的、带着坟墓气息的寒意,就从副驾那个湿漉漉的存在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渗进我的骨头缝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前方的雨幕里,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晕,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子。

加油站!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一打方向盘。卡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庞大的车身甩着尾,一头扎进了加油站那圈昏黄的光晕里。轮胎碾过湿漉漉的水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在一台锈迹斑斑的老式加油机旁猛地刹停。

巨大的惯性让我身体往前狠狠一冲,安全带勒得胸口生疼。但我顾不上了。几乎是车停稳的瞬间,我就一把扯开安全带,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几乎是滚爬着摔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下,却奇异地让我混乱惊惧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我扶着湿滑冰冷的车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投向副驾驶的窗户。

玻璃上凝结着水汽,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一个惨白的人形轮廓,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看啥呢?油加多少?”

一个嘶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我浑身一哆嗦,差点跳起来。

猛地回头。加油站的灯光昏黄,勉强照亮一个佝偻的身影。是个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沟壑纵横,像被风霜刻出来的。他手里捏着一柄加油枪,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我,又顺着我刚才的目光,瞟了一眼我的副驾驶位置。

“加……加满!”我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快点!”

老头没再多问,动作慢吞吞地拧开油箱盖,把油枪塞了进去。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他背对着我,弯腰看着加油机上的数字跳动。

那股阴冷潮湿的泥土腐败味,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我的鼻腔里。刚才后视镜里那张惨白的脸、寿衣的轮廓、冰冷刺骨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子里。我神经质地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混合着冷汗,又湿又黏。

“老……老哥,”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抖得厉害,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叫槐树村的地方?”

老头插着油枪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比他的工装还要灰白。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恐惧,仿佛我刚刚在他面前打开了一口尘封多年的棺材。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你……你看见啥了?”

我被他这反应吓得心头又是一紧,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指了指自己那辆停在雨中的卡车,手指抖得厉害:“刚……刚才路上……雨太大……一个女人,穿着……穿着那种衣服……”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老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目光死死地钉在卡车副驾驶那扇模糊的车窗上。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辆车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

“是……是她……”老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气,“槐树村……老王家……刚埋下去的新娘子……”

“埋……埋了?”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重复。副驾上那冰冷的触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变得无比真实。

“埋了!”老头猛地拔高了声音,尖利得刺耳,充满了绝望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三天前!全村人都看见了!抬着棺材下的土!就埋在村西头的老槐树底下!”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曲着,指关节捏得发白,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恐惧,“可……可就是邪门!邪门透顶啊!”

他猛地凑近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带着一种要将这恐怖的秘密强行塞进我脑子里的疯狂。那股浓重的烟味和汗酸味扑面而来。

“那闺女……叫秀云……嫁过去没俩月!人好着呢,白白净净,见人就笑……”老头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颤抖,“突然就……就‘没’了!村里那个赤脚医生给摸的脉,凉透了!没气了!硬邦邦的!”

“可……可停灵那晚上……”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守夜的人……都听见了……棺材里头……有动静!”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开始……是‘沙沙’声……像耗子挠木头……后来越来越响……”老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是……是抓挠的声音!指甲……刮在棺材板子上……嚓……嚓……嚓……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抬起,在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狠狠抓了一把,留下几道刺目的白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可那帮天杀的!都说是尸变!是怨气!是邪祟!硬是……硬是按着棺材盖……当天就给钉死了!钉得死死的!抬出去……埋了!埋了啊!”

老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的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加油机才勉强站稳。他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着瓢泼大雨,喃喃自语:“抓痕……后来有人偷偷撬开坟看过……棺材盖子里面……全是……全是血印子……一道道……指甲都磨秃了……”

“活埋……”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块,从我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顶上来,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活埋!一个喘着气的大活人!被当成死人!被自己最熟悉的人!钉死在棺材里!抬进黑暗的泥土深处!她经历了什么?绝望?窒息?疯狂地用指甲抠着那坚硬的木头……直到磨秃……直到血肉模糊……

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悲愤,像两只冰冷的手,同时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冰窟,血液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的卡车驾驶室里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雨夜和老头惊悚的讲述之后,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全身的汗毛再次炸起!猛地回头!

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上,不知何时,清晰地印上了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手印!五指微张,轮廓分明,像是有人刚刚从里面,用沾满水的手,轻轻地按在了玻璃上!

“啊——!”老头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手里的油枪“哐当”一声掉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汽油汩汩地冒出来,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

他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缩回加油站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用铁皮焊成的小屋子里,“嘭”地一声死死关上了门!门板上的玻璃窗后面,映出他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整个世界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

驾驶室!那声音是从驾驶室传来的!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我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湿漉漉的手印,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她还在里面!刚才的敲击声……是她?她……想干什么?

跑!必须跑!

求生的本能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恐惧带来的麻痹。我甚至不敢再去看那扇印着手印的车窗,猛地转身,手脚并用地扑向驾驶座的车门。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才摸到冰冷的门把手。

“咔哒!”门锁弹开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我拉开车门,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驾驶座。座椅湿漉漉、冰冷刺骨,那股混合着泥土和腐败的怪味瞬间将我包裹,浓得让人窒息。我用尽全身力气,“嘭”地甩上车门,沉重的金属撞击声给了我一丝短暂的安全感。

钥匙!拧钥匙!

右手抖得像筛糠,摸索着插进钥匙孔,猛地一拧!

“嗡——轰——!”

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车灯骤然亮起,刺破雨幕。

挂挡!倒车!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鬼地方!离那棵该死的槐树越远越好!离那个……东西越远越好!

后视镜里,那个湿漉漉的手印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水光。我猛打方向盘,脚下一脚油门,沉重的卡车咆哮着向后倒去。车轮碾过湿滑的地面,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嘎吱——!”

车身猛地一震,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是加油站的护栏?还是那台锈迹斑斑的加油机?管不了那么多了!

迅速挂上前进挡,油门直接踩到底!卡车像一头受惊的巨兽,猛地向前一窜,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短暂地空转打滑,发出刺耳的尖叫,卷起大片泥浆,然后咆哮着冲出了加油站那片昏黄的光晕,一头扎进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

仪表盘的指针疯狂跳动,引擎的轰鸣震耳欲聋。我死死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心里全是冷汗。后视镜里,加油站那点微弱的光晕迅速缩小、黯淡,最终彻底消失在狂暴的雨水和浓稠的黑暗里,连同那个湿漉漉的手印一起被抛在身后。

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擂得肋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冰冷的腐败味。我不敢回头,不敢看副驾驶,甚至不敢让眼角的余光扫到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全身的感官都紧绷到了极限,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琴弦,捕捉着驾驶室里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引擎的轰鸣,雨点的敲打,轮胎碾压积水的声音……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声音?

我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恶心和翻腾的恐惧。也许……也许她走了?刚才那一下,只是……只是某种残留?或者……是我的幻觉?人在极度恐惧下,是会出现幻觉的……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想确认一下后方的黑暗。

镜子里映出的,只有卡车尾灯在雨幕中拖出的两道模糊、跳跃的红光,像野兽疲惫的眼睛。

然而,就在那两道红光之间,车斗尾部靠近挡板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

一道暗沉沉的、长方形的轮廓!像一块……巨大的石碑?斜斜地矗立在泥泞的路边,被车尾灯的红光勉强勾勒出边缘。

槐树村界碑?

老头的嘶喊猛地在我脑子里炸开:“村西头的老槐树底下!”这碑……就是界限?

一股寒气瞬间又从脊椎骨窜上来。我猛地转回头,不敢再看后视镜,死死盯住前方被车灯撕开的雨幕。

就在这时——

“嗒。”

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像一滴水珠落在皮革上。

声音的来源……是副驾驶座!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副驾驶的座椅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深色的、被水浸透的湿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刚才那个湿漉漉的手印,似乎也淡了一些。

没有……人?

难道……真的是我吓疯了?刚才那“嗒”的一声,是幻觉?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不行……太累了……开了快一天一夜了……得缓缓……前面找个宽点的路肩……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仪表盘下方那个熟悉的凹槽,那里常年扔着几张加油票和一张照片——我女儿妞妞的照片,扎着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每次跑长途想家想得厉害,或者被路上那些破事堵得心慌,摸摸照片,总能喘口气。

指尖触到了那张塑封照片冰冷的边缘。我摸索着将它抽了出来,习惯性地想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看一眼妞妞的笑脸,汲取一点力量。

目光落在照片上。

照片上,妞妞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的碎花小袄,站在家门口的阳光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可就在照片的右下角,背景里,我家那辆蓝色小三轮的旁边——

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湿透的惨白寿衣的女人!

她低垂着头,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毫无血色的、线条僵硬的下巴。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紧挨着妞妞的小三轮,一只惨白的手,似乎正缓缓抬起……

一股无法形容的、彻底冻结灵魂的寒意,从我的天灵盖猛地灌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似乎真的停止了流动,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照片!她……她怎么会在照片里?!在我女儿身边?!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开!仿佛整个天空都被撕裂了!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一条狂暴的银龙,瞬间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幕!将驾驶室内部、我手中那张恐怖的照片、还有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映照得一片死白!纤毫毕现!

惨白的光亮中,照片里那个女人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闪电熄灭的瞬间,世界重归令人窒息的黑暗。

死寂。

只有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密集得如同战鼓。

还有……

一个冰冷、僵硬、带着水汽的、仿佛直接在我耳膜上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在死寂的驾驶室里,近得就像贴在我的耳边:

“师傅……”

那个声音,不是响在空气里。

它像一根冰冷的、带着水锈的铁丝,直接从我的耳道深处捅进来,狠狠刮擦着最脆弱的鼓膜。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和一种……指甲刮过硬物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师傅……”

照片!妞妞的照片在我手里疯狂地抖,塑料封皮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又刺耳的“嚓嚓”声。闪电残留的惨白影像还烙在视网膜上——那个紧挨着妞妞小三轮的惨白身影,那只缓缓抬起的、毫无血色的手!

她在我家!她盯上我女儿了!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钢钎捅穿了最后一丝理智。极致的恐惧瞬间点燃了暴烈的愤怒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妞妞!我的妞妞!她才五岁!

“啊——!!!”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不是恐惧,是彻底燃烧起来的、要撕碎一切的狂暴!去他妈的鬼!去他妈的邪门!谁敢碰我女儿,老子就碾碎谁!

方向盘在我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脚底的油门被我死死踩进了驾驶室的地板!引擎瞬间爆发出远超极限的、撕裂般的咆哮!整辆沉重的卡车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抡了出去,庞大的车身在湿滑的山路上猛地一甩尾,轮胎疯狂空转,卷起一人高的泥浪!

失控!巨大的离心力把我狠狠掼在坚硬冰冷的车门上!但我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冲!冲出去!离开这鬼地方!回家!保护妞妞!

车灯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幕中疯狂跳跃、切割,像两把狂舞的乱刀。光线扫过路旁——一棵扭曲虬结、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路面的巨大老槐树!树皮斑驳,在惨白的电光下,树身上似乎刻着什么模糊的字迹……

槐树村!

老头的嘶喊和棺材里绝望的抓挠声同时在脑子里炸开!就是这里!那棵树下埋着她!

冲过去!碾过去!

卡车咆哮着,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车头对准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像一头发狂的钢铁犀牛,狠狠撞了过去!

就在车头即将撞上漆黑树干的前一瞬——

“砰!”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巨响,不是来自车外,而是来自我的正后方!驾驶座的后背!

像是有人用尽全力,用整个身体狠狠撞在了我的椅背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胸口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方向盘上,肋骨剧痛,眼前金星乱冒!踩死的油门下意识地松开了零点一秒!

就是这零点一秒!

失控狂飙的车轮在泥泞中猛地找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微弱的抓地力点!巨大的惯性拉扯着车身,在即将撞树的千钧一发之际,车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近乎九十度的角度,猛地向左一甩!

“嘎吱——轰隆!!!”

刺耳到极致的金属撕裂声和树木断裂的巨响同时爆发!

卡车庞大的车身剧烈地侧倾、翻滚!我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天旋地转!挡风玻璃在眼前瞬间炸裂成无数飞溅的蛛网,冰冷的雨水和破碎的玻璃渣子劈头盖脸砸来!世界在疯狂的翻滚中碎裂、颠倒!引擎的咆哮变成了垂死的呜咽,然后是金属扭曲、撕裂、撞击硬物的恐怖交响!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整个世界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扎进每一寸骨头缝里。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糊住了眼睛,又腥又涩。耳朵里嗡嗡作响,尖锐的耳鸣盖过了外面依旧狂暴的雨声。

我……没死?

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泥沼里挣扎。卡车似乎侧翻在了路边。驾驶室严重变形,我整个人被扭曲的金属框架和爆开的安全气囊死死卡在座位上,动弹不得。雨水混着血水,不断地从破碎的车顶窟窿里浇灌下来。

疼……冷……

但更冷的,是那股气息。

那股阴冷、湿滑、带着坟墓深处泥土腐败和血腥气的味道,非但没有因为撞击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粘稠,死死地包裹着我,钻进我的鼻孔,渗进我的皮肤。

她还在!

恐惧再次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刚刚被愤怒灼烧过的心脏。

我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每一寸肌肉的牵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视线被额头的血水模糊,一片血红。我费力地眨着眼,试图看清。

目光艰难地扫过一片狼藉、被雨水浸泡的驾驶室。

副驾驶……空的。

后座……空的。

她……走了?被甩出去了?

一丝微弱的、荒谬的希望刚升起——

我的眼珠,死死地定住了。

在我被卡住的身体前方,那片被血水染红、被雨水冲刷的、扭曲变形的仪表台下方……

那张妞妞的照片,掉在那里。

塑封的表面沾满了泥水和暗红的血渍,但照片本身,奇迹般地没有完全损坏。

昏暗中,妞妞穿着红色碎花小袄的笑脸,依旧清晰。

而在她旁边,紧挨着那辆蓝色小三轮的位置——

那个穿着惨白寿衣的女人,依旧在!

甚至……比之前更清晰了!

湿漉漉的头发不再完全遮住脸。照片里,她微微侧着头,朝着镜头——朝着照片外的我——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到极致的表情。嘴唇似乎微微张开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贪婪地嗅着什么。

她的身体……似乎也更凝实了一些。不再是模糊的影子,更像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人”。一只惨白的手,甚至已经清晰地搭在了妞妞那辆蓝色小三轮的车斗边缘!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疼痛和愤怒。她没走!她还在!而且……她离妞妞更“近”了!

“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极致的恐惧扼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

“嗒。”

又是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就在我耳边。

比之前更近!近得仿佛……说话的人就紧贴着我被卡住的肩膀!

那股浓烈的、冰冷的腐败气息,瞬间浓郁到了顶点!

我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脖子像生锈的铁轴,发出“咯咯”的轻响,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向左转动。

眼角的余光,终于捕捉到了左侧被挤压变形的车门和破碎的车窗之外。

雨,还在疯狂地下。

车灯早已熄灭,只有偶尔撕裂天际的闪电,短暂地照亮这片地狱般的景象。

卡车侧翻在泥泞的路边,车头撞塌了一小段腐朽的土坯矮墙,车轮深深陷在烂泥里。车斗里满载的货物散落一地,被雨水浸泡着。

而在更远处,在那片被闪电短暂照亮的、影影绰绰的低矮房屋轮廓中——

几点昏黄微弱的光点,像风中残烛,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有人来了。

槐树村的人。

他们被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撞击声惊动了。

几束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带着犹疑和恐惧,远远地朝这边晃动着、试探着靠近。

脚步声踩在泥水里的“噗嗤”声,还有模糊、压抑的交谈声,顺风断断续续地飘来。

“……啥动静?打雷劈树了?”

“不像……像是……车翻了?”

“那……那地方……不是村口老槐树那儿吗?”

“嘶……别是……别是那东西……”

“都闭嘴!过去看看!抄家伙!”

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光柱也越来越清晰,晃动着,最终有几道光,怯生生地、带着强烈的恐惧,落在了我这辆侧翻的、如同巨大钢铁残骸的卡车上。

光柱扫过破碎的车窗,扫过我布满血污、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外面传来几声短促的、充满惊恐的抽气声。

“活……活人?!”

“快!快救人!”

外面响起杂乱的呼喊和跑动声,似乎有人想靠近。

就在这嘈杂响起的瞬间。

那个冰冷、僵硬、带着水汽和指甲刮擦感的声音,再一次,无比清晰地、直接在我的耳道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在凿:

“到家了……”

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空洞到令人骨髓冻结的平静。

“他们……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意念,如同潮水般蛮横地涌入了我混乱惊惧的脑海!

不是语言,不是画面,是一种纯粹的、浸透了绝望和滔天怨毒的“感觉”——冰冷、狭窄、黑暗、窒息!坚硬的木板紧贴着脸!空气在飞快地耗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徒劳的嘶鸣!手指疯狂地抓挠着头顶那厚重的、隔绝了所有光明的木板!指甲断裂!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混着木屑沾满了指尖!外面……外面是钉锤敲打棺材钉的沉闷声响!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濒死的心脏上!还有……还有外面那些人的声音!那些熟悉的声音!他们在哭嚎,在念叨着“入土为安”,在说着“尸变了”……他们听不见!他们听不见棺材里面绝望的抓挠和嘶喊!他们……亲手把她钉死在这黑暗的坟墓里!

“呃啊——!”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这并非来自肉体的剧痛,而是灵魂被那股冰冷的、活生生的绝望和怨毒彻底撕碎、吞噬的痛苦!那股被活埋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实,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

与此同时,那股冰冷的“意念”猛地收缩、凝聚,像一条剧毒的蛇,缠绕上我仅存的意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看……”

我的眼珠,不受控制地、极其僵硬地转动,透过破碎车窗的缝隙,死死地盯住了外面那几个正试图靠近、脸上混杂着惊惧和一丝微弱救助之心的槐树村村民。

他们的脸,在手电筒摇晃的光线下,扭曲而模糊。

但就在这一刻,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

我的嘴巴,完全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喉咙的肌肉扭曲着,发出一种极其怪异、像是破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嗬嗬”声。

然后,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尖利、凄厉、充满了无尽怨毒的女声,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猛地从我自己的喉咙里爆发出来,撕裂了狂暴的雨幕,狠狠砸向那几个惊呆的村民:

“我——回——来——了——!”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恐怖,带着非人的穿透力!

那几个正试图靠近的村民,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和极致的惊恐!手里的手电筒“啪嗒”、“啪嗒”几声,全都掉进了泥水里,光芒瞬间熄灭了大半。

“鬼……鬼啊!”

“是秀云!是秀云的声音!”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炸开!刚才那一点点微弱的救助之心被碾得粉碎!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屁滚尿流的恐惧!他们像一群被开水烫到的蚂蚁,连滚带爬,疯狂地转身,没命地朝着村子的方向逃窜,连滚带爬,溅起大片泥水,瞬间就消失在黑暗的雨幕深处。

“嗬……嗬……”那个女声的余韵似乎还残留在我的喉咙里,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剧痛和强烈的恶心感。我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眼前发黑。

驾驶室里死寂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外面永不停歇的暴雨声。

那张沾满泥血的照片,静静地躺在扭曲的仪表台下。妞妞的笑容被污迹遮挡了大半。而旁边那个惨白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加深了那么一丝丝。

冰冷的气息依旧包裹着我,浓得化不开。

“家……到了……”

那个冰冷的女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的满足感,再次直接在我的意识深处响起。

她没走。

她在我身体里。

或者说……她的怨毒,她的绝望,已经像最顽固的藤蔓,扎根在了我的恐惧里。

远处,槐树村那些刚刚亮起的、昏黄微弱的灯火,在手电筒掉落熄灭后,也一盏接着一盏,飞快地、惊恐地熄灭了。

整个村子,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暴雨之中。

只剩下我这辆侧翻的钢铁残骸,像一个被遗弃的、巨大的棺材,歪倒在村口那棵虬结狰狞的老槐树下。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变形的车体,血水混合着泥浆,在车底汇聚成暗红色的小溪,蜿蜒流淌,渗入那片埋葬着无尽痛苦和怨恨的土地。

剧痛和寒冷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我被卡住的身体。意识在极度的痛苦、惊骇和一种诡异的被占据感中沉浮。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那股驱之不散的、冰冷的泥土腐败气。

那个声音,那个意念,那个属于“秀云”的存在,并没有消失。她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死死地烙在我的意识深处,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怨毒。她似乎在“看”着外面那片死寂的、陷入彻底黑暗的槐树村,一种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像冰水一样渗透出来。

“看……他们……怕了……”那个女声的意识碎片再次刮擦过我的脑海,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我怕!我更怕!妞妞!我的妞妞!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冰冷的绝望里顽强地闪烁着。照片!那张照片还躺在那里!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挪动被卡得死死的右手。骨头摩擦着变形的金属,带来钻心的剧痛。汗水、血水和雨水混合着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的猩红。指尖艰难地、颤抖着,一点一点地,终于够到了那张沾满污秽的塑封照片。

冰凉的触感传来。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现实,唯一能证明我还有一个需要守护的家的信物。塑料的边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却无比真实的刺痛。

妞妞……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巨浪,猛地拍打过来,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意识。剧痛、寒冷、恐惧、还有那跗骨之蛆般的怨毒……一切都在无边的黑暗中沉了下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意识像是从最深的海底艰难地漂浮上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

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冷。深入骨髓的冷。还有无处不在的剧痛,但似乎被某种药物压制着,变得迟钝而遥远。

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盖过了那梦魇般的泥土腐败气。

我……在医院?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混沌的黑暗。我猛地挣扎,试图睁开眼。

“建军?建军!你醒了?老天爷啊!你可吓死我了!”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是老婆!桂芬!

眼皮终于被撬开一条缝隙。刺眼的白炽灯光晃得我一阵眩晕。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妻子桂芬那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的脸近在咫尺,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此刻却迸发出惊人的光亮。她紧紧抓着我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手心里全是汗,温热的触感无比真实。

“妞妞……”喉咙干涩得像砂纸,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我第一个冲出口的,还是这个名字。

“妞妞没事!妞妞好着呢!”桂芬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是喜悦的泪,“接到电话说你出了大事,翻车了!我魂儿都吓没了!妞妞我托付给隔壁李婶了,一点事儿没有!你放心!放心!”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用力握着我的手,“你怎么样?疼不疼?医生说你命大!断了三根肋骨,脑震荡,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命保住了!保住了!”

妞妞没事……

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轰然落地。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和虚弱感瞬间席卷了全身。我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肺腑里的所有恐惧和冰冷都吐出去。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病房。洁白的墙壁,嘀嗒作响的监护仪,还有……床头柜。

我的目光定住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我出事时身上的一些零碎物品——钥匙、几张被血水浸透的加油票……还有那张塑封的照片。

照片静静地躺在袋子里,妞妞穿着红袄的笑脸依旧,只是被血污和泥水弄得一片狼藉。而照片右下角的位置……

空空如也。

没有惨白的寿衣。没有诡异的女人。没有搭在蓝色小三轮车斗上的手。

只有妞妞,和她的小三轮,还有家门口那片温暖的阳光。

仿佛……那一切恐怖的景象,都只是脑震荡带来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桂芬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张照片。她鼻头一酸,拿起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抽出照片,用袖子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污渍,声音带着哽咽:“你看,妞妞的照片……还好没弄丢……等你好了,咱们再带妞妞去照相馆,拍张新的,干干净净的……”

她擦拭得很仔细,很温柔。

我看着她擦拭照片的动作,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心疼和后怕。

真的……是梦吗?

那冰冷的触感,那指甲刮擦棺材板的绝望,那活埋的窒息,那从自己喉咙里爆发的怨毒尖叫……还有加油站老头那张沟壑纵横、充满恐惧的脸……

一切都真实得令人发指。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着警服、面容严肃的中年警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本。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有些儒雅的医生。

“王建军同志,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警察的声音很沉稳,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桂芬连忙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他们。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回应:“还……还好。”

警察走近了些,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似乎在观察我的状态。他翻开记录本:“王师傅,关于你在S305省道槐树村路段发生的严重交通事故,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一下。”

槐树村!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

我的心猛地一缩。

警察没有察觉我的异样,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着:“根据现场勘查和车辆损毁情况,初步判断是你在雨夜驾驶,车速过快,加上路面湿滑,导致车辆失控侧翻。现场没有其他车辆碰撞痕迹。不过……”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我,“我们接到槐树村村民的报警。他们声称,在事故发生时,听到了……非常异常的声音。”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

“他们描述,”警察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非常凄厉,从翻倒的卡车里传出来,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桂芬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警察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王师傅,事故发生时,驾驶室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其他人吗?

副驾驶座上湿漉漉的寿衣身影……后视镜里惨白的脸……耳边冰冷的低语……还有那从自己喉咙里爆发出的、不属于我的怨毒尖叫……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后背的病号服。那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般的恐惧感,再次从意识深处悄然复苏。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

“没……没有。”声音嘶哑,带着我自己都听得出来的颤抖,“就……就我一个人开车。那声音……”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可能……可能是我疼糊涂了……喊的……或者……是风雨声……他们听错了……”

警察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他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审视我话语的真实性。

就在这时,旁边那位一直沉默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温和地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王师傅,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姓陈。你的伤势不轻,特别是头部受到了撞击,有中度脑震荡。这种情况下,出现一些认知混乱、错觉,甚至是幻听,都是非常正常的生理反应。人的大脑在遭受剧烈冲击和极端恐惧时,会产生许多平时不会有的‘信号’。”他看了一眼警察,又看向我,“结合你出事的时间、地点——深夜、暴雨、偏僻路段,特别是翻车地点靠近那个……嗯,有些特殊传闻的槐树村,”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在这种多重压力下,你的大脑为了应对极致的恐惧,很可能会‘制造’出一些符合你潜意识预期的‘场景’和‘声音’,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应激创伤’。”

应激创伤?自我保护机制?

医生的话逻辑清晰,带着医学的权威性。桂芬脸上的惊恐渐渐被一种理解的心疼取代,她用力握紧我的手,仿佛在传递力量。

警察脸上的疑虑似乎也消散了一些。他合上记录本:“好的,情况我们了解了。王师傅,你好好休息,配合医生治疗。事故的具体责任认定,等我们后续的详细报告出来。”他对我点点头,又对桂芬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了病房。

陈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的话,也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桂芬。

“吓死我了……”桂芬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警察说的那什么声音……肯定是听错了!要不就是你撞糊涂了!别想了别想了!人没事就好!妞妞也好好的!”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小心地递到我嘴边,“来,喝口水。”

温热的水滋润着干涸的喉咙。桂芬絮絮叨叨地说着妞妞这两天在隔壁李婶家如何如何乖,如何如何想爸爸。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家人的温暖,像一层薄薄的暖毯,暂时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也许……真的是脑震荡?是幻觉?是压力太大?

我疲惫地闭上眼,任由桂芬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污迹。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然而。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深渊边缘。

一个冰冷、僵硬、带着水汽和泥土腥气的意念碎片,像深水炸弹,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在我脑海最深处,漾开一丝涟漪:

“照片……在……她……家……”

那感觉微弱、飘忽,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阴冷。

我猛地睁开眼!

目光瞬间射向床头柜上那个透明的塑料袋!

照片!

妞妞那张沾满血污泥渍的照片,依旧静静地躺在里面。

桂芬顺着我惊恐的目光看去,有些不解:“怎么了建军?照片怎么了?”

我死死地盯着照片。妞妞的笑容在污渍下显得有些模糊。背景里,家门口,那辆蓝色的小三轮……

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桂芬拿起塑料袋,再次抽出照片,翻来覆去地看:“脏是脏了点……等你好点,我拿去照相馆问问,看能不能处理干净……妞妞肯定也想爸爸早点看到干净照片……”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习惯性地、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右下角的位置。

那个位置,之前站着那个惨白寿衣女人的地方。

桂芬的指尖,一遍一遍,温柔地擦拭着那片沾染了暗红血渍的空白背景。

仿佛那里……真的曾经有过什么需要被擦掉的东西。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我刚刚回暖的四肢百骸!

我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窗外是城市明亮的灯火。

但那股冰冷的、带着坟墓气息的绝望和怨毒,却如同最细微的尘埃,随着那张被反复擦拭的照片,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

它没有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和桂芬轻柔的、擦拭照片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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