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回家的第三天,窗外的积雪还未消融。父亲坐在餐桌前,手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眉头皱成一道深深的沟壑。“脑袋发沉,“他这样形容,声音比平时低沉,“像顶着一块湿毛巾。“晨光透过结了霜花的玻璃照进来,在他灰白的鬓角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母亲正在灶台前煎鸡蛋,锅铲突然停在半空,油星溅在洗得发白的格子围裙上。
那天早晨的雾气特别浓,整个村子像是被浸泡在牛奶里。父亲坚持独自去医院,他的身影在浓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后面。我站在门口,看着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深浅不一,像是一串省略号。
CT结果是在傍晚出来的。我正在厨房帮母亲剥蒜,蒜皮粘在指腹上,散发着辛辣的气息。冬日的黄昏来得早,厨房里已经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下,蒜瓣在瓷碗里泛着象牙般的光泽。电话铃突然响起,母亲擦手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水珠溅在灶台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形印记。她接电话时背对着我,我看见她的肩膀渐渐缩成一团,像一片在寒风中蜷缩的枯叶。
“有个阴影,“她放下电话对我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杏仁大小。“说这话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一瓣蒜,指甲深深掐进白色的蒜肉里,汁液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在围裙上留下一个个淡黄色的斑点。
第二天,整个家族的人都涌进了县医院。走廊里挤满了人,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几个叔叔全部都来了。父亲坐在病床上,笑得有些勉强,额头上的皱纹比平时更深,像一道道被犁出的沟壑。母亲站在床边,不停地整理已经平整的被角,她的手指在白色的被单上颤抖,像秋风中摇曳的芦苇。
医生单独找我谈话时,诊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他指着CT片上的一个小点,说那可能是个良性肿瘤,“就像脸上长了个痣“。这个比喻本该让我安心,但我的视线却无法从那个灰白色的阴影上移开——它看起来如此陌生,又如此霸道地占据着父亲的头颅。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雪花轻轻拍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
“大部分情况下不会长大,“医生的圆珠笔在片子上轻轻点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对生活基本没影响。“他说话时眼镜片反射着冷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诊室里的暖气太足,我的校服后背已经湿透,黏在脊梁上,像一块冰凉的膏药。
回到家已是黄昏。屋子里空荡荡的,亲戚们都散了,只剩下厨房里凉掉的饭菜。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找遍每个房间都不见母亲,最后在最里间的卧室发现了她。那间屋子平时不住人,只堆放着一些旧物,灰尘在斜照进来的夕阳中漂浮,像一群忙碌的小精灵。母亲侧卧在积灰的床单上,怀里搂着才三岁的小外甥,孩子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痕,显然刚哭闹过。
母亲的脸埋在孩子的襁褓里,肩膀微微抽动。我站在门口,听见一种压抑的、像小动物呜咽般的声音。地上散落着几张CT报告单的复印件,其中一张被她攥在手里,已经揉皱得不成样子。阳光照在那张纸上,阴影的部分显得格外刺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一向是家里最坚强的那个,是暴风雨中永不倾斜的桅杆。
“妈......“我轻声唤她,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单薄。屋外的老槐树枝丫划过窗户,发出吱呀的声响。
她猛地坐起身,慌忙用袖子抹脸,却忘了那件旧毛衣的袖口已经起球,根本擦不干泪水。小外甥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醒,又开始抽泣。一时间,房间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啜吸声,像一场不和谐的交响乐。窗台上的灰尘被风吹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柱。
我坐在床沿,复述医生的话,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母亲安静地听着,手指不停地抚平那张皱巴巴的CT单,却怎么也抚不平上面的折痕。小外甥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抓着她的衣领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就是......“母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就是想到要是......“她没说完,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三十年的婚姻,父亲一直是她的天,而现在这片天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缝。屋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正在播放着欢快的春节歌曲,与屋内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父亲照常下地干活,母亲却变得异常敏感。每当父亲揉太阳穴,或是忘记把钥匙放在老地方,她的眼神就会立刻飘过来,像一只受惊的鸟。我发现她开始偷偷记录父亲的日常——今天头疼了几次,午饭吃了多少,晚上几点睡的。那本小小的日历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她能看懂的符号,每个符号都承载着她无法言说的忧虑。
春节前夕,我们去省城做了复查。火车穿过茫茫雪原,窗外的景色飞快后退。父亲靠着窗户睡着了,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结成霜。母亲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目光如同扫描仪,似乎要透过皮肤看清里面的状况。医院的走廊比县城的更宽敞,也更冷清,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结果和上次一样,阴影既没有变大也没有缩小,像一颗顽固的种子,却不知会开出什么花。回家的长途汽车上,父亲靠着窗户又睡着了,母亲悄悄地把自己的围巾垫在他的头和玻璃之间。夕阳西下,余晖照在父亲的脸庞上,那些皱纹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刻。
转机出现在开春后。某个傍晚,我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望着父亲在菜园里忙碌的背影,突然笑出了声。“你爸啊,“她摇摇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还是之前的那个犟脾气“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像是阴云中透出的一缕阳光。
那个冬天教会我,父母的爱有时像CT片上的阴影,看似沉默不语,实则暗流涌动。当风暴来临时,他们会把恐惧藏在最深的角落,只在无人处化作泪水;而当阳光重现,他们又会默契地假装那场风暴从未发生。就像母亲揉皱又抚平的那张CT单,有些痕迹永远无法完全消除,但这并不妨碍生活继续,爱也继续。每当春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我总会想起那个冬日,想起母亲颤抖的肩膀,想起那份深藏在沉默之下的、无声却坚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