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电扇转得吱呀作响,却吹不散六月闷热的空气。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1天“的字样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淡淡的白色印痕。我站在宿舍走廊尽头的公用电话前,手指绕着电话线打转,等待母亲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
“明天要高考了吧?“母亲的声音混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嗯,学校让我们住校,老师统一带我们去考场。“
“那挺好......你好好考。“
电话那头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我猜她正在准备晚饭。我们之间的对话向来如此简单,没有夸张的鼓励,也没有多余的叮嘱。就像每次月考前夜,她都会在我书包放几袋红豆谷粒多的奶,然后轻轻带上门。
挂掉电话,我走回宿舍。夕阳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复习计划,而我却在想家里厨房飘出的油烟味——那种混合着葱花和菜籽油的香气,比任何镇定剂都更能安抚神经。
高考第一天的早餐比平时丰盛。食堂师傅们系着崭新围裙,把煮鸡蛋和八宝粥挨个送到我们桌前。金黄的鸡蛋在铝制餐盘里滚动,粥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米油。“都吃完啊,今天可是大日子!“班主任老董在过道里来回走动,他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语文试卷比预想的简单。当写作文的时候,我写着写着,忽然想起母亲每天站在灶台前的背影——她总是一手扶着锅柄,一手拿着锅铲,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计算着我放学的时间。这个画面让我在考场上差点落泪,笔尖在答题卡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交卷铃响起时,窗外的知了突然开始齐声鸣叫。我随着人群走出考场,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在水泥地上。然后,在树荫下,我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穿着那件熟悉的白上衣,母亲手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保温袋,他们站在那里,像两棵突然出现在校园里的家养植物。
“你们怎么来了?“我小跑过去,鞋底被晒得发烫的地面烤得发热。
“你爸非说要来。“母亲把保温袋递给我,“趁热吃。“
保温袋里是一个不锈钢饭盒,打开时热气扑面而来。奶白色的鱼汤上漂着几片香菜,旁边小格子里装着蒜蓉空心菜和小土豆。母亲又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崭新的保温杯:“用这个喝水,别喝凉的。“我注意到杯身上贴着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高考加油“,字迹有些歪扭,像是她戴着老花镜写的。
“我有水杯......“
“这个保温。“母亲执拗地把杯子塞进我书包侧袋,“考试时别喝冰水,会肚子疼。“
他们没多停留,看我吃完就匆匆离开了。临走时母亲回头望了我三次,最后一次差点撞上路边的电线杆上。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校园拐角,手里的保温杯还留着母亲掌心的温度。
第二天的考试比较顺利,比平时训练的都要顺手。走出考场时,天空阴沉沉的,但是不像是有雨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望向昨天那棵树,树荫下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在风中打转。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太阳又毒辣起来。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里面塞满了三年积攒的课本和试卷。校门口停着一辆蓝色氨三轮车,父亲正在捆扎绳子,母亲踮着脚往车斗里铺旧床单。看见我出来,她小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被褥卷——那床印着卡通图案的被子,已经洗得发白。
“都带着,一点都别落下。“母亲指挥着父亲把书本捆扎结实。她的后背被汗水浸透,碎发粘在通红的脸颊上。父亲沉默地搬运着行李,脖颈上的皱纹里积满了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氨三轮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我的膝盖抵着一个纸箱,里面全是写满笔记的教科书。母亲坐在我对面,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冰红茶:“渴了吧?现在可以喝了!“我接过冰红茶,其中清香混合着夏风的味道,喝下去比山间的清泉还要解渴,这便成了我对高考最鲜活的记忆。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片麦田,金黄的麦穗在风中起伏。母亲指着远处说:“你看,麦子都熟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不是送我参加了一场考试,而是把我从某个危险的地方带回了家。
那辆氨三轮车最终停在了我家院子里。父亲开始卸货,书本在水泥地上堆成小山。母亲急匆匆地钻进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菜刀撞击案板的声音。我站在院子中央,突然意识到,这场持续了三年的马拉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没有欢呼,没有泪水,只有母亲在厨房里剁馅的声响,稳定而富有节奏,像一首朴实的安魂曲。
晚饭时,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猪肉饺子。皎白的饺子上圈圈的褶皱,咬开时热气裹着葱香扑面而来。父亲难得地开了一瓶啤酒,而我的座位前摆着那个崭新的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绿豆汤。
如今每次看到那个保温杯,我都会想起高考结束的那个夏日。母亲晒红的脸颊,父亲沉默的汗水,氨三轮车上捆扎书本的麻绳,还有那碗在考场外匆匆喝下的鱼汤。这些平凡的细节,比任何隆重的仪式都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青春最温暖的注脚。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那天下午早早地在校门口等了三个小时,就为了给我送一顿午饭。而那个保温杯,是母亲跑了特意挑中的,她说要找个“看着就结实“的。这些她从未提及的付出,就像鱼汤里沉在碗底的豆腐,不起眼却饱含营养,默默滋养着我走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