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有旅人避避雪兰若于破庙。残月如钩时,忽闻佛殿深处传来幽咽弦歌。循声见一白发翁抱偶独坐,青灯照其枯槁面容,形销骨立。怀中彩绘木偶凤冠霞帔,眼角一点朱砂泪痣,在摇曳烛火下莹然欲滴。炉火将熄,翁忽抚偶自述而歌,声如裂帛。
初,金陵有痴儿,弃举业习傀儡戏。少年时于终南山采药,见枯死古梨忽发新枝,取其木心雕琢人偶。木纹天成美人肌骨,点晴时朱砂入目,竟似垂泪。偶成心处木纹化作并蒂梨花,满室异香经月不散。市人皆骇,而痴儿喜曰:“得此灵偶,可托余生矣。“
自此红毡为家,盘铃作伴。最绝戏《还魂记》,偶必转颈顾盼,虽三尺红台,竟作天涯地角之想。演《牡丹亭》,偶必回眸顾盼,丝线所至,若真有情。是起《胡旋舞》,偶人旋转时裙摆绽放,真如梨花瓣纷飞。市井有“双绝“号:一绝牵丝技,二绝偶人眸。
痴儿渐老,而偶愈活,褴褛郎君与彩绘娇娘,踏遍千山暮雪。尝困于荒村,老艺人抱偶取暖,呵气成霜:“卿若不嫌,共此寒夜可好?“线牵处,偶颌首如应。
史乱起,岁大寒,生携偶流落江南。至江夏时高烧不退,咳血染红衣襟,朦胧见阿鸾彻夜为其拭汗。晨起见偶人衣袂沾露尽湿,怀中多出半片带血梨花瓣,似曾夜出漫游。后每值乱离,偶人眼角朱砂便愈发鲜艳,似要泣血。
元年间,柳生目力渐衰。某日演《长恨歌》至“魂魄不曾来入梦“,丝线骤断,而偶人犹应弦歌自舞,竟作霓裳羽衣之态。后每逢《霓裳》曲至“小垂手后柳无力“处,必自行折腰,宛如真姬。台下寥寥之人不觉而赞。
甲子轮回,师目眚,丝乱难理。尝于姑苏夜演,是年大寒,市观者寥落,地痞欲毁偶取乐。乐视偶曰:“汝半生落魄,岂非为偶所误!“竟掷偶入火。艺人踉跄护偶,燃烈焰骤起,梨花香气的灰烬盘旋而上,偶人忽自舞《霓裳》,跃起水袖如蝶翼击其双目。
艺人扑救不及,然偶人衣袖摆尽燃半毁已,艺人悲。是夜雪拥蓝关,师鬻袄购酒,踉跄归破庙时,积雪已没膝深。除夜焚木伴水取暖,眠中忽闻环佩叮咚。但见嫁女对水镜理妆从容整钗钿,细折焦袖,见师,盈盈下拜,嫣然一笑。日见偶襟前有缠枝花纹补缀痕,针脚细密——然破庙四顾,绝无人踪。
艺人歌绝,声声句凄似念。
忽见偶如痴不舍以额轻贴身面,眼角朱砂化血而泣。火堆彻夜不熄,老叟抚嫁衣大恸:“暖矣...孤矣...“未几气绝,其竟相拥而化。
俄而偶人绛唇微启,似作人语:“妾本梨魂,感君精诚,百年相伴。今丝断香销,当随君往。“语毕,庙中骤起异风,梁间积尘簌簌如落雪。残烛映照下,偶人十指渐生温软,焦袖复现彩绣,而老叟白发转青,褶皱尽消,恍若少年。
未几晨钟动野,雪霁云开。旅人惊视,惟见焦木半截犹带梨香,炉中灰烬宛然并蒂之形。纹理俨然女子侧影。而庙外风雪将息,犹闻风雪中隐约弦歌,视之则老梨树下若有彩衣双影。丝竹声彻山谷,女声幽幽唱和:“...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临行前,忽闻梵铃自远,声声皆似《霓裳》遗音。柱上枯木忽绽梨花,中有并蒂双蕊,香气袭人。以袖拂之,落英纷飞处,现朱砂小篆二行:“有情谁似梨花月,拼此生、万劫千霜。“
[异史氏曰]:情之所钟,木偶可活。师将真心雕作木偶彩绘斑斓处,有情自魄生。
木偶无情,以人魂牵;人心易朽,借木形延。丝弦易断情难断,梨雪虽销魄未销。
三尺红台间,何为傀何为人?盖众生皆被命线牵而不自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