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仪卫暗取之凭证,王承曾所率五千余卫所军皆已覆没,左家军兵士按殿下先前之密令,只求于溃败之际护得王承曾一人。”
“自败军归来后,知府一直久居于寝房之中闭门谢客,除其中偶有酒水泼洒以及淫靡之声传出外,再无其他动静。”
襄王府,襄王寝殿之内。
朱常澜、老襄王。
以及先前参与过个别事务的朱常澄、左梦梅。
拢共四人。
各坐于客厅之上,静听李典仪通报之具体情况。
“先前庞仪卫出趟谷城时,抓回来的舌头有说过什么吗?”朱常澜追问道。
“供词甚少,已经着仪卫重启殿下所创之法,再行严加拷问。”李典仪回答,“另外,先前殿下所容忍的四名枣阳鼠辈,业已仗其道上恶名混入贼军之中,后续将有更多军情递送出来。”
先前靠朱常澄、左梦梅之探查。
朱常澜于王庄产业之中。
锁定了十数名被收买、塞入王府暗桩楔子。
而后靠着府上亲信仪卫所擅长之窃卫手段。
一路顺藤摸瓜、上下摸排。
大致将每个暗桩联络的上下线一并查出。
按此名单来看。
除却襄王府之外。
这襄阳本地府县二级官府之中,亦有多名属吏被收买。
其内部上下线之勾连纵横十分复杂。
很难从任一条线寻出幕后本尊。
不过。
如此近百人之规模,也导致其组织内部之消息十分容易外泄。
虽说每个暗桩只知些许碎片信息。
但若是能够广泛撒网,靠其人之各道关系不断试探暗窃。
恰巧的是。
通过吴娘子之便利,朱常澜有的是名头和渠道。
将一众仪卫乔装布设至此些暗桩周遭附近。
平康坊失势后,樊城九街十八巷各道仍处于混乱态势。
歌舞坊吴嫲嫲为求自保,早早就来到襄王府纳了名状。
靠每月缴纳月例供钱。
换得一份王庄产业之归属虚名。
如是这般。
各类暗道消息不断传回王府之中。
靠不断拼凑,朱常澜多少还是能提前推断出其背后之人所欲设诡局。
简单来说。
这帮人等暗中所侍奉者。
乃是通过提前泄露王承曾出城日期及路线,让窃据南漳诸山之贼寇,能够提前设伏。
同时收买府衙关键小吏,将军情急递之消息稍加晚呈一番。
就比如,王承曾昨日开拔时,其人手中所握消息乃是贼寇三日前的动向,早已失效。
故而朱常澜早就明白,王承曾此行必败无疑。
考虑到一场军事失利能够有效毁掉知府的政治威望。
朱常澜便按下这等消息,坐视五千卫所大军之败。
此外,他还另请左家军兵士,务必于败北之时救下王承曾。
以免知府殉国之后,朝廷又另派补任官员,影响襄王府在此危难之际篡夺部分军权。
但令朱常澜没想到的是。
这帮贼寇居然会利用通行路上的狭闭地形之利。
倾力以赴全歼这五千名卫所军。
在他原本的预判中。
王承曾所统领之卫所军士。
多是些临阵脱逃、胆小怯战之辈。
受到贼寇伏击,必然会自行崩溃逃散。
总阵亡率至多不过三成。
而现在这一结果。
不由得让朱常澜怀疑起来:
杀死这么多卫所军士,究竟有什么意义?
若是想击退官军以立威、进而谋取攻入襄阳城中,这区区两千之众又有何用?
还是说.....
“对方的目的跟我一样,也是想要借此惨败重创王承曾之威望?”
刚想到这点推论。
朱常澜却是又很快自行将其打消。
“想废掉王承曾,一场大败即可,着实没必要追求全歼卫所官军。”
“贼寇大胜只是结果倒推,布局时定是要考虑人数之劣势以及武备差距。”
“饶是如此,其幕后者也不惜要冒着如此巨大风险来寻求全歼之机.......”
“可见其人必定另有所求,并且还留有一份预备后手,不然着实解释不清冒这等风险之缘由。”
待李典仪将相关诸事通报完毕。
襄王寝殿客厅之上,朱常澜等四人各做迥异之态。
老襄王自是一副平静无澜、深不可测的表情,只是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
朱常澄则依旧“天老大哥老二”的态度,事不关己地看向兄长,静候下步指示。
左梦梅脸上暗含哀伤之色。
正如先前所言。
作为将门之女,左梦梅心中是将自己放在行伍之人的角度上。
见其余三人皆无言语。
朱常澜主动提及了一个问题:“阵亡卫所军士之武备,是否皆被贼寇掠走?”
“回殿下,正是!”李典仪说道,“仪卫快骑探查后,发现所有武器兵刃都已不见踪影,想必定是为这班贼寇搜刮去了。”
五千人的武备....还是有点不对劲。
朱常澜暗自斟酌着。
这两千之众已经是周边愿意起事的青壮男性之和。
虽说贼寇所占山中貌似另携有四五千名老弱妇孺,但武备这些人又有何用?
稍微用脑子想想就能推断出。
这富余的数千件兵备甲胄,定是另有他用。
比如.....拿去平账!
想到这里,朱常澜忽而听见寝殿之外,传来内官王守贤的一声通禀。
“殿下!张克俭遣人来府,恭请殿下速往知府衙门议事!”
“到时辰了吗....”
见自家老头子依旧是一幅不想有所言语、万事自行决定的样子。
朱常澜只得起身行辞别礼,而后自行赶往府衙之中。
......
因这知府衙门与襄王府之间十分靠近。
故而刚一出得王府大门。
朱常澜就远远地瞅见,有众多官绅大户围聚于知府衙门之中。
其人言语。
无非是在痛砭王承曾统军不力,竟就这般惨败于民变农户之手。
言辞激烈者,还在不断要求暂代府衙诸事的张克俭速速调兵,以保卫各家大户名下田产无失,否则就要上奏朝廷治府衙各官怯战丧土之罪。
受此情形所迫。
随张克俭一道看护城池而未出征的游击将军黎民安。
只得领着一众府衙仆役以及少量杨督师行辕留守兵士,勉力维持着现场秩序。
“殿下,切莫从正门入!”
还未等朱常澜靠近。
却是见得薛千山探头探脑地从府衙外墙拐角处走出。
招呼着朱常澜随他一起从旁侧小门入内。
“先前卫所军士惨败,我王府护卫之中可有什么异动?”
“殿下无需担忧,先前获悉知府惨败后,我就已令五所千户各司其职,严守岘山大营,暂未有军士出逃发生。”薛千山尾随朱常澜身后说道,“不过.....此番传召,想必定是要借调王府护卫,还请殿下于议事时严词拒绝本地官府之请求。”
“薛指挥使这番言论倒是有趣,官府征调,皆是为保境安民,为何要这般推辞?”
“哎呀,殿下您别跟卑职打胡扯了!”薛千山小声说道,“谁不知那贼寇不过两千余众,且无火炮利器,只要依仗城墙坚守,任凭其人如何围困,这襄阳城也并不会有失,所以还不如就这般固守待援,等杨嗣昌统兵归来剿灭此间贼寇,以免王府护卫有所损伤。”
“按薛指挥使这般言语,莫非知府衙门已经派人去向杨督师求援?”朱常澜如是问道。
“正是!前两日知府大败归来后,府衙立刻派人以五百里急递往郧阳府而去,试图禀奏杨嗣昌,劝其暂且放下张献忠,先遣左良玉统军回来。”
听得此言。
早已提前布下诱使调离之计的朱常澜。
于穿行侧门之时暗自腹诽道:
杨嗣昌也好,左良玉也罢,一时半会可是赶不过来的哟。
待朱常澜入得知府衙门后。
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众仆役,立刻上前为世子殿下引路。
路过知府寝房时。
朱常澜隐约之间仍能听见其中的淫靡之音。
“没想到这王承曾如此不经挫折,就这般彻底放弃思考了.....才怪。”
“要不是后世史书有记载,任谁也想不到,堂堂知府居然会迷恋被俘虏的张献忠小妾。”
“而且为了避嫌,其人甚至单独于樊城之中,为此女购得一间院堂,专为行苟且事一用。”
“故而,这般公开自污作贱,大概率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且等我了却此间诸事之后,再来给这王承曾‘一份大礼’。”
胡思乱想之余。
朱常澜再度来到这知府衙门议事堂门口。
其中神色慌张、坐立难安的府县官吏们立刻起身。
恭请朱常澜再入此间之中。
“诸位,且莫多礼,速速议事即可。”
朱常澜照旧居于主座之上。
环视堂中,各参议者大多与上次相同。
唯有朱常澜左侧次席,从王承曾换成了张克俭。
“郭上差依旧不来议事吗?”朱常澜问道。
“回殿下,先前臣等已经差人去请迎,但上差坚称此事为地方之务,他不会从中参与。”
“若是这般也罢,还请张佥事主持合议吧。”
得世子殿下之令后。
张克俭随即开始详细介绍起此间民变起因结果,以及王承曾惨败之经过。
考虑到其人秉性,怕不是直到夜间都无法切入正题。
朱常澜便出言打断道:
“王知府惨败之详情,此间诸位都已知晓,还请张佥事莫要过多赘述,直言有何应对之策。”
见世子殿下如此直接。
张克俭便就势论起了此回议事之要务:
“诚如殿下所言,眼下襄阳本府及周边各县暂无可用之兵,臣已着郧襄兵备道符令,调遣周边其他府县卫所驰援,并命本地卫所速速补齐军户。”
“但正可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考虑贼寇之凶悍,为防民变之势扩散其余各县,臣等先前另送一份五百里急递速往房县,请求正在该地防备献贼二次入川的杨督师,趁此番民变贼寇还未坐大,亲率精兵前来剿灭贼寇。”
“可就在数刻前,急递差役却是无功而返,称杨督师并领左将军,因追剿贼寇罗汝才之故,已拔营离去,暂时寻不得踪迹,而另一路贺人龙所部,又为兵部派遣入河南援剿闯贼。”
听得援军无望时。
在座的一众主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而其中反应最甚者,莫过于薛千山。
“.....咳咳!”
轻咳示意众人安静后,张克俭继续说道:
“此回议事,乃是想恭请世子殿下之意见,看能否调用护卫指挥使司所辖两卫军士援以为剿贼主力。”
“之后再靠左家军客调兵士、杨督师行辕留守补充。待府内各县卫所战殁者子侄弟甥,按籍承袭为后备军户,应是能够再聚五六千之众有余!”
“先前王知府惨败,多为地形所挟制,此回统军出征,臣等定当沿大路通行并做好防备,只求正面交敌。”
“殿下想来也是知晓,一旦处置不及,这民变之祸就会如瘟疫一般,于各县各乡之中糜烂开来,故而必须速速剿灭、不能拖延。”
末了。
张克俭十分谦卑地起身立于堂中,行举臂齐眉之揖礼,向朱常澜恭请道:
“还请殿下能够速速禀告大王,兵备道文书已经取来,只差由襄王殿下盖核襄国金印,就可完成护卫军士客调一事,之后剿匪事宜便由本地各官稳妥处置,必将护得襄藩一脉周全。”
此间言罢。
还未等朱常澜发话,一旁的薛千山就已经跳出来怒呛张克俭道:
“襄阳护卫指挥使司肩负王府护卫之职。现今未到贼寇攻城之时,诸位未等兵部堪合就擅自调动,恐是有些不符朝廷法制。也亏得你张克俭向来自诩循规蹈矩、恪守祖制之人,怎么一遇危难就不守先前之言语了?”
为薛千山所呛后。
张克俭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毕竟无视朝廷规章定制、自行调动王府护卫,已经算是有些逾越张克俭平日里的为人处事之底线了。
要不是此间情况危急,张克俭定不会同意此策。
“薛指挥使还请稍安勿躁,看张佥事面露难色,想来此策绝非其人本意,乃是诸官无奈之举。”
令薛千山暂且退去之后。
朱常澜起身离座,行至张克俭身前说道:
“张佥事也无需这般危难,时下国乱岁凶,难得张佥事这般恪守本心底线之人,本世子自当勉力相助。”
“故而,我这里倒是另有一两全其美之策。”
“如今知府统军大败、自弃于城中百姓,并因各地卫所军士皆已溃亡,致使我襄藩封国乃有倾覆之危机。”
“为免襄国大王殿下有恙,我襄藩子弟自当亲率军士出征!”
“如是这般,王府护卫自当需以庇护本世子为由,随我一路前去,便可绕开祖制之桎梏,于贼寇掠城之前先行出兵。”
此言一出,周遭官吏随即神色各异起来。
众人之中,有部分神情为之一松。
毕竟府内武官俱为客调,卫所军官又皆阵亡。
若要继续围剿贼寇,自然就得这些文官上阵,稍有不慎就得丧命于乱军之中。
此时能有一位宗藩世子出面,愿意亲自统领大军征讨贼寇。
真可谓替这些主官省去不少烦心事。
但除去这类人之外。
更多官吏则是对襄世子殿下意图执掌本地军权感到有些忌惮。
果然,抵触之人仍占多数。
不过这么来一遭。
倒也能让我看出哪些官吏态度比较暧昧,可以适当靠钱财进行拉拢。
至于那些态度强硬者,则需靠手中掌握的各色账册证据,尽早行胁迫之法!
就在朱常澜就眼前众官之神情思考斟酌时。
本来期望世子殿下能有何种妙策的张克俭,随即大声驳斥起来:
“按我朝廷祖制,宗藩子弟不得私自离开封国城池,更遑论领军征讨,前岁唐庶人之案犹言在耳,恳请殿下切莫再言这等荒唐之言!”
看着面前这位咄咄逼人、毫不领情的张倔牛,果真如自己预料那般第一个带头反对。
朱常澜随即按照先前想好的说辞。
以一种不太那么直接的方式,不疾不徐地回敬道:
“既然这样,就当本世子因癔病还未痊愈,于危急之中略有失言。”
“不过张佥事久居襄阳,应知晓我襄藩一脉持有英宗皇帝所赐,无奏出城之特权。”
“今春以来,本世子还未向府衙申领使用,现为出城观赏南漳春景,特照会尔等。”
“考虑到周遭民变汹汹,且有贼寇扰境,故需调动王府所辖军士援以护卫,诸位可觉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