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襄王府内。
朱常澜如往常一样。
同老襄王及自家胞弟,还有临时客居的左梦梅,在襄王寝殿客厅之中共进早膳。
眼下各地民变汹涌。
监督枣阳福藩王庄佃户就田以及吸纳南逃流民于本藩王庄等诸事,不得不暂行中止。
使得朱常法、朱常淦二人得以归府暂歇。
咕噜一声。
朱常法就着父王爱吃的糖蒜、糟笋。
将这寡淡无味的米粥吃下。
对于这位自幼吃惯山珍海味的郡王殿下而言。
一时之间确实有些难以适应。
“糖霜虽能满足一时之口甜,但日久食之只会令口中寡淡,谓之曰糖隐。”朱常澜一边说着,一边剥开一粒蒜瓣递给这位弟弟。
“臣弟惶恐....!”
经过朱常澜日复一日如老妈子一般的提醒下。
特别老实的朱常法老老实实地戒掉了砂糖,和朱常澜一样早膳只吃米粥或者扯面。
至于另外两位弟弟——
不太老实的朱常淦只是半推半就地减少了砂糖用量。
特不老实但很听大哥话的朱常澄则是吃起了跟父王一样的花蜜露水。
考虑到糖的成瘾性是尼古丁的八倍有余。
朱常澜倒也不准备将常法之行为强加于另外二弟。
只要懂得慢慢戒掉这掺杂砂糖就行。
“大王及世子殿下,并有福清郡王、贵阳郡王、进贤郡王殿下,老臣已经膳毕,还请离席等候训话。”
旁侧一独坐小桌上,被特许列席此间家宴的左长史郑泌经,小口轻声吃完所赐膳食后恭敬起身。
一如先前所说。
因民变之故,朱常法和朱常淦被召回王府,朱由崧客居郡王府邸一事也被推迟。
不过随着弟弟们回府。
有关近日王庄田上诸多怪事,也一并为朱常澜所知。
“各家佃户皆是在照兄长之令勉力行事,但其中有少许邻长,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别有隐情,在向其人下属佃户分派活计时,总是会过度苛求。”
“如春耕播种,时限还算有些日子。本意是想让佃户们在修建住所之余,合理分配稍许劳力为田亩翻土备耕。”
“可有些邻长,却是强令佃户们不得擅建房屋,必须先将所属王庄田地处置完毕才可为自己建造住所,在此之前全部先至马厩牛棚睡觉。”
“除此之外,佃户储水、就膳、着衣、领用农具等诸事,皆要被其人邻长强加各类规则,甚至还不许与家眷书信。”
听得弟弟所言之情况。
朱常澜立马就意识到了这是有人在自己派去枣阳的佃户家丁之中,塞入了些许楔子!
毕竟。
这等阳奉阴违、层层加码、百分之五百执行落实的手法。
对朱常澜这个经历过后疫情时代的人来说。
可谓毫不陌生。
稍有不慎,王府在佃户心中的威信民望就会被这些蠢虫所败坏。
“若是事后引起佃户不满,其人定会一口咬定,这些不知变通、刻意加码的规矩皆是出自王府之手,自己只是一介基层执行人员等等。”
意识到其中可能存在的诸多隐患后。
朱常澜主动向老襄王进言。
称鉴于枣阳一地民情还算平稳,且离民变三县距离稍远。
为确保来之不易的王庄查田结果不被浪费。
故而还是决定另遣一属官,前往此地总览有关事宜。
至于委派人选。
自然就是这位左长史郑泌经。
论起死揪道理,这位老兄可是与张克俭张倔牛旗鼓相当。
让他去亲自负责王庄事宜,足以镇住那些恐为外人收买的佃户邻长。
而后便可再派仪卫暗中监视。
探明幕后之人究竟所欲为何。
待一席家宴散去。
老襄王对郑泌经另有交代,这对老君老臣一同离开寝殿。
而朱常澜则是返回厢房更衣。
准备与左梦梅一起赶赴另一场“政事活动”。
..........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
朱常澜身着五爪正龙蟒服。
于戎装礼甲之仪卫仪仗护送下。
携身着红罗团领衫、发戴松山特髻、面覆红粉淡妆之左梦梅。
共同往文昌门外行去。
事前,朱常澜曾问过左梦梅。
若是觉得此身穿戴麻烦琐碎,可如往常一般打扮即可。
毕竟这身礼常服可是按照世子妃的标准备下的。
礼制装饰可谓相当麻烦。
“....此行是作为王府客人,且暂代家父之名为知府大人送行,故而还是需认真装扮一番才好。”
见对方并不在意。
朱常澜倒也不再啰嗦。
就这般骑马慢行。
终是于“大军”开拔前。
赶至文昌门外旗纛庙中,王承曾祭旗出征之现场。
“王知府!”
待朱常澜翻身下马。
随即命左右取来杯盏,故作姗姗来迟之姿态,端持礼酒朝王承曾敬去。
“此番各地民变汹汹,幸得有知府统军整备,今日本世子谨代父王殿下,恭祝知府旗开得胜、凯旋而还!”
听得此言。
被兵备道赶鸭上架、负责领兵征讨民变贼寇的王承曾。
身着一套略显宽松不合体的明甲。
向朱常澜还礼敬言道:
“......下官....着实惶恐,还请殿下定要与左小娘子好好交代!”
“这点还请知府放心,左家军兵士必会好生配合。且此间贼寇不过手持农具之黔首农户,有知府所领本地精壮军士,再兼左家军掠阵相助,定可大胜而归!”朱常澜持礼酒,与王承曾共饮酒水以送行。
“有殿下此言,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待世子嘱言已罢。
祭旗出征之礼继续。
随着左右仪仗吹奏手持之长号。
襄阳本地各卫所千户、百户及总旗官。
先后持各色祭品。
入得旗纛庙正祭军牙之神、六纛之神、五方旗神、战船之神、金鼓角铳炮之神、弓弩飞枪飞石之神及阵前阵后神祇等军祭主神各尊位。
并令本地卫所神机火器之教头,按祭祀火雷神之仪轨,专奉神尊正位。
待上述诸礼完毕。
知府王承曾敬端雄鸡鲜血,持涂祭器具,上前再行衅旗之仪。
“昊天上帝在上,五方诸神列同!”
“本官王姓承曾,现为大明天子委授知府襄阳府,因督师辅臣杨嗣昌尽调城中武官诸将,受郧襄兵备道急递委任,统帅城中卫所兵马荡定三县匪寇!”
“乞求各军诸神庇护,愿我大明国运昌盛,愿我官军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系华夏传统军祀礼词,不是倭国的,详见文后注释)
待礼词宣读完成后。
王承曾接过卫所千户所奉之军旗,将雄鸡血一笔涂抹于上。
以此象征上界战神附灵,庇护大军旗开得胜。
随后。
在满城官绅贵胄之注目下。
左右军士再持三眼铳空放礼炮。
如是大军出行祭祀才算完毕。
“张大人,此番我领兵出城,襄阳府中一切诸事,以及城防要务,可全依仗阁下了!”
“知府放心,一如先前杨督师托付那般,我张克俭必将以此条命护得城池周全!”
待王承曾与张克俭交接手中事权。
众官之间又是一番辞行送别礼罢之后。
王承曾适才骑上大腹便便的所谓战马。
统领麾下襄、樊二城及周遭各县所属之卫所军士。
并有左家军二百精锐压阵于其后。
总计约五千人之众自襄阳城南出发。
沿青山驿路直往南漳县而去,誓要将盘踞此处的二千余民变匪寇全数歼灭!
“虽说此行是为本地官绅所胁迫,但这王承曾临时上阵领兵,乍看上去倒也还算有些模样。”
待周围人群散去,朱常澜见左梦梅似有心事一般面色沉重,故而言此与其打趣道。
但左梦梅除了轻声回应之外,双眼仍旧略显神伤之色。
“小娘子可是在担心左将军?”
“......嗯”左梦梅低声泄气回道,“按殿下先前所说时日,要不了几日,爹爹就要与那罗汝才血战一番,心中总是有些担忧。”
朱常澜却是一脸老神在在模样,向左梦梅保证起来。
“有我所授合围之法及锤砧战术,凭左将军手下精锐之战力,足以应付此回战事。”
“小娘子与其劳神空耗,不如还请先随我一道,准备应付这王承曾兵败之后事。”
左梦梅随即收拾神情询问道:“殿下可是在想前日我与福清郡王所探查之结果?”
“不,小娘子与吾弟之收获,需等到第三步才可见效。”朱常澜再度模仿起某部电影的台词说道,“且让我把第二步慢慢走好。”
“王承曾其人如何,小女不甚关心,倒是其麾下的五千将士....殿下难不成要对我大明官军.....?”
左梦梅言辞之中染上了一丝狐疑。
作为将门之女,她可以说是天生就站在行伍之人的立场上。
不过,朱常澜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姑且还请小娘子放心,我不会主动行此背刺之事。但若是某位意图行之,且与我所谋划之事并无冲突,那我也不介意稍稍借用下此人之布局,以求将这幕后之人彻底揪出。”
..........
大军开拔后不久。
根据先前各地卫所墩台哨兵所探查之奏报。
日二月二十九日民变滋生后。
以南、谷、宜三县各地民众为主,在一伙贼寇撺掇下,于南漳县城之外、荆山山脉之间据山起事。
总计共有两千余众。
不过据说其人手中并无太多兵刃,所持者多为长杆农具和轻短猎弓。
火器大炮之类更是皆无。
仗着官军手中武备火器之利。
这王承曾虽是心有惶恐,但还是能硬着头皮接下此间军务要事。
“一群什么官绅大户,平日里一个个阿谀奉承之相。”
“结果躲入襄阳城中后,担心自家宅田有损,上赶着找关系派私民速递通禀兵备道,硬是逼着我快些领兵剿匪。”
“准备稍慢了些还在那颐指气使、叽叽喳喳,动不动就要向吏部递折子,真是满嘴喷粪叫呱呱,明早个个烂嘴丫!”
神伤嗟叹之余。
大军经过大半日之跋涉,终是抵达襄阳、南漳二县交界地段、众山环绕之间,一处名为卢戎湖之水泊。
放眼望去。
但见一千余亩湖面之上。
因这太阳西下、气温降低,升有一层浓浓迷雾。
由于卢戎湖位居襄、南二县之必经驿路之上。
除非他王承曾愿意多绕数天山路。
不然也只能硬着头皮、顶着浓雾、沿着湖岸前行。
看着脚下为溅起泥水所污的长靴。
以及被冷汗浸湿、黏湿汗臭的甲胄内胆。
向来自诩书香门第出身的王承曾实在是有些无法忍受。
只想快些寻个农户家中换洗一二。
“先前所报军情,是说贼寇仍在南漳县城附近山中占据吧?”
“禀大人,正是!”
听得左右千户所言。
考虑到贼寇所占据之县城周遭距离此处仍有一日行军之距离。
王承曾便命麾下军士无视眼前浓雾,沿着湖岸速速通行,且去对岸石门乡中寻民房客居。
“不过....这迷雾之中恐有其他凶险,尔等先调数旗官军先行,确认无误之后,再请左家军压阵殿后,护佑中军通过!”
随着知府大人一声令下。
官军行军阵中先是派出数十支骑兵轻装前行。
待数次来回后。
又命一千户领其属部上前探路。
如是这般一来二去。
待得黄昏日落时。
一众官军以及征召民夫们早已是饥渴难耐、叫苦不迭。
经过轮番探试。
王承曾才算是放心确认湖岸通道两侧并无贼寇伏兵。
便命大军再度复行,直入湖岸滩涂与临湖山脉“挤压”而成的狭长通路中。
由于浓雾遮蔽了视线。
官军只能靠着前后搭手摸肩的方式缓慢前行。
“....大人,此地愈发有些古怪,还是速速通行为妙。”
“千户所言甚是,命前锋军士再走动快些!”
先前坐视麾下探查时。
这王承曾并未觉得其间有甚。
可当自己亲临此湖岸通道后。
却是才觉此通路竟如此狭闭,最宽处不过能令五六人并排。
官军之中亦是传来阵阵低语。
看得出其中有不少军士已经为这迷雾环境和狭闭地形感到恐惧。
随着知府军令传达。
前锋兵士开始提速通行。
见自己所在中军逐渐为前锋所拉开。
未有统军经验的王承曾,于慌乱之中只得暂先抛下掠阵殿后的左家军兵士。
命左右军官、护卫再快些动身。
如此一番草率行军之后。
这王承曾所率的五千大军,已经有些无法维持行军之阵列。
临高望去。
这些官军倒像是一群登高赏春的顽童一般。
自顾自地奔行在卢戎湖岸边、荆山山脉脚下的狭闭滩涂之上。
但就在官军愈发慌不择路之时。
通路旁侧。
山崖高地之上、迷雾密林之中。
忽而想起阵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
还未等官军作出什么反应。
就听得一声嘶吼声从头上传来,紧接着就是各种长柄农具不断被抛下。
草叉、锄头、柴斧,甚至还有削尖木棍、简易标枪、山间石块、猎弓短箭等等。
由于处在雾气最浓烈的低地。
官军前锋根本看不见敌人是从何处发起的进攻。
霎时间,有大量来不及举盾的卫所军士,因躲闪不及而被砸伤砸死。
“有...有埋伏,前锋各部快些通过!!!”
就在前锋遇袭之官军呼号时。
前方通路出口处,却是再度响起一道巨石滚落的轰隆声响。
待前锋官军顶举木盾上前查看。
竟见通路出口,被山上贼寇推落的巨石、树木所阻挡,彻底无望通过。
“撤!前路被堵,速速回撤出去!!!”
总旗连忙示意麾下军士后撤,当即令这些本就没什么军纪可言的卫所“农奴兵”彻底乱作一团,蜂拥着朝后方狂奔而去。
可由于这湖岸通道太过狭窄。
当溃兵与后方仍在稳步向前的军士相撞后。
两方官军人马彻底乱作一团。
堵在通路正中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期间。
前锋总旗官试图向后通禀,前方出路已被炸毁,只能沿着原路退出。
但无论其人如何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在这无比混乱、嘈杂的乱军之中,终是掀不起一丁点水花。
就连王承曾本人也是被这前后军士拥挤裹挟,以至于完全动弹不得。
“杀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怒吼。
山上迷雾之中的贼寇以及民变农户。
发了疯似地朝下投掷着各种石块、滚木。
虽说受限于视线阻碍而无法看清瞄准。
但好在官军彻底挤作一团。
故而就这么随便一扔。
便能重重砸落到某名卫所军士的头顶上。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军被砸伤、砸死。
本就混乱拥挤的狭窄通路之中。
一众官军纷纷被倒地袍泽所绊倒,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引发了一场极其严重的踩踏事故。
不少军士见状便想要趁机渡湖逃离,总旗官只能尽力劝阻道:“早春冻寒,这湖水水位又太深,仓促入得其中只会是自寻死路!!”
纵是这般。
仍旧有部分军士于慌不择路之中跃入卢戎湖。
试图靠自身水性游到对岸去。
可这些军士还未来得及挣扎游动几下,就已被彻骨的寒冷夺去浑身气力。
身上戎装和革甲被泡湿后。
更是如同千斤坠般,硬“拽”着这些军士沉入湖底。
“莫...莫要慌张!各千户百户速速出面,号令军士举盾防御,而后重整队形撤出此地!!”
王承曾尽可能地试图发布号令。
但对于这支本就没有什么军纪可言的卫所军队来说。
主帅的命令,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随着混乱状态满眼全军阵中。
再加上头上不断落下的石块滚木。
就连王承曾身旁的一些军官们,也开始准备抛下知府大人转身开溜。
见此情况。
王承曾也只得趁着自己还有些许号召能力的情况下,召集左右亲卫、卫所军官,随自己一同抛下此间军士,强行驱马踩踏出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
自己手下的这支卫所军。
为了能够活下去。
可是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你.....!”只听噗嗤一声,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响起。
一名军士用手中长枪,直接刺入一名百户的胸腔之中并将其人一把拉下。
而后,这名军士又争抢着爬上百户所骑军马,想要效仿王知府那般纵马踩踏出去。
周边其他军士见状,更是纷纷效仿起来。
既然杀不到头顶上的贼寇,那就拿你们这些当官的开刀!
未消一会,就有多名卫所军官被人拉下马匹、剁为肉泥。
王承曾见状亦是心如死灰一般准备认命了。
“....诗文弄墨一辈子,如今就要.....”
呜————
忽而。
王承曾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军号声响。
紧接着。
就见三名左家军兵士,于狭闭通路之中并肩骑马冲来。
其人一手高举盾牌防御头上石块滚木。
一手平持长枪,借由马匹之冲力,直接刺穿多名拦路卫所军士,并将原先为卫所军官乘骑的军马一并杀倒。
此意只为靠马尸形成阻碍,防止更多军士上前拥堵。
之后。
又见无数箭矢从三名兵士身后射来。
未过一会,就将王知府身前拥堵之人悉数杀倒。
“知府大人快些过来,莫要拖到身后军士再拥挤成一团!”
兵士的怒吼声将将令王承曾回过神来,连忙赶上前去,丢掉跨下老马之后,一屁股坐上左家军兵士后鞍。
随后,又是一声军号响起。
三名左家军骑手。
以及其人身后随行的其他持弓兵士。
整齐划一地原地回转起来。
其军势动作之齐整,远非不远处乱作一团的卫所军士可比!
如是这般。
只是数轮呼吸之间。
左家军兵士就已原地完成全体转身之动作,而后飞也似地带上王承曾直奔入口处逃去。
王知府回头望向其他军士。
只见其麾下众人仍旧乱作一团。
在尸体之间互相推搡踩踏。
完全无法从这拥挤狭闭之处脱身。
照这般样子下去,这五千余名各县卫所军士定是要被全歼于此处。
心有余悸之余。
数个疑问迅速在王承曾脑海之中成型:
为什么这些贼寇能够提前预知官军的动向,并赶到行军途中设下埋伏?
为什么军情通报明明说了贼寇盘踞在荆山山上,此刻却又突然出现在此处?
但无论这些问题的结果为何。
对于王承曾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毕竟。
随着这五千军士的败亡。
他作为本地知府的政治生命已经彻底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