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唤婢子?”
令红蹑手蹑脚地来到世子居室门前,小心向内探视着。
归来第二日,朱常澜又将这位本地小娘子唤来。
先前靠世子赎买从平康坊脱身。
令红心里自是对殿下尊敬万分。
入府前,令红听着这位世子殿下的坊间恶名,心想无非也就是个好色的贵胄子弟。
既救自己出坊,那就老老实实当个婢女,若有需要再献身报恩罢了。
可这几日亲眼见过世子殿下行事之后,令红心里倒也犯起了嘀咕:
这位世子殿下怎会如此跳脱?
尤其是昨日,说是出游,却领着一群壮汉在尚家的地界上杀人。
甚至还把尚家二公子劫了过来。
对于她这样一位本地农户女子来说,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枣阳谁人不知这尚家盘根错节,关系直通应天府。
令红只道这位世子是皇亲国戚。
但却不知殿下居然不会与这些大户老爷们站在一起,反倒愿意为昨日那对父女一般的苦命人出头。
如果当初自己能早些遇到殿下,家中父母是不是也会......
吱呀一声。
居室床上传来一阵晃荡响声。
令红低眉偷偷瞧去。
只见朱常澜起身之后。
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将一床卧铺被褥叠放的方方正正。
就像切好的豆腐块一般棱角分明。
“今日你且再随我们去一趟,期间可能会有危险,我会派个仪卫专司护卫之事,你届时听他安排即可。”
听见朱常澜所说之话后,令红先是应旨接令,而后又小声嘀咕道:
“那....殿下呢?要是...有...危险,殿下不如....”
但不知道是这红声音太小。
还是对方故意不予回应。
这朱常澜就这般走至令红身旁,说道:
“入了王府,无论仪卫家丁还是女官婢侍从,自然都是自家人,相互之间首当信任二字。”
“昨日带你前去,除了借你方言口音一用之外,也是因为近几日看你为人稳重,觉得是时候给些事情交至你手。”
“之前从平康坊赎身时,我且问过尔等家中土地贱卖之事。若有难言之隐不可说,我自是可以理解。”
“但可叹的是,如今天下,似尔等之人何其多。”
“本世子平日虽说爱美喜乐,但身立于此天地之间,见此苦难,尚且还知天地良心四字。”
“所以今日无论你看见什么,都要笃定一个道理——万般诸事,皆为救护饥寒待毙之黔首黎民。”
看着世子殿下的眼神。
令红久违地感受到了两种情感:
信任
尊重
皆是贫贱百姓日常所欲而不可得之物。
尤其是经受过家人贱卖抵账这一出遭遇,以及坊间诸人百般侮辱欺凌之后。
如今又再度感受到来自他人的信任和尊重。
不禁让令红感到眼眶一红。
“婢子自……那日起,就已是…王府中人,此身此命更是全系殿下,无论殿下安排为何,婢子唯将遵照世子所令!”
轻声呜咽着说出此话后。
令红歉身行礼,告辞离去准备出行之物。
而等其人走远之后。
朱常澜随即又恢复到往日独处时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并于心中暗道:
且看今日之后能否得其信任,进而套出城中人口贩卖之事细节。
虽说用血滴刑倒也能强行撬开嘴巴。
但这小娘子毕竟是王府的婢女,行事太过野蛮只会令府上其他下属心寒。
故而也只得缓缓求之。
更何况,此县之事大体已毕。
接下来无非就是要去劫掠一番、搜寻一番,而后再借势恐吓一番。
是时候该考虑下一步了....
若是无法尽快找到把柄挟制住襄阳知府,从而统辖全府诸县各域之合力。
单靠王府手中之资源。
想要挡住日后的李自成大军,纯属痴人说梦!
斟酌之余,朱常澜又向一旁轻声呼唤:
“李典仪。”
“在。”
自隔壁厢房走来后。
李青羽抱手行礼,等待殿下下令。
“先前我说派一护卫给她,人选由你确定,从王府亲信之中选一好手,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若稍后进入尚家塆后有何泄密举动,即杀之。”朱常澜平静地说道,“但若未生祸事,姑且可予以一定信任,适时由你对其暗中操练拳脚功夫,以待后效。”
“是!”李青羽领命道,“另外还有一事,需报呈殿下。”
“何事?”
李青羽说道:“张克俭大人今晨遣人回府邸,通报查田之事,其中有则与那尚家家主有关。”
...........
如是这般。
除却留守郡王府邸、看管五名囚人的十来位家丁。
以及监视县衙周遭的数名仪卫之外。
其余人马,皆随朱常澜分批开拔而出。
暗调来的家丁业已照朱常澜之令,提前潜伏至尚家塆东、西、南侧山林之中,形成合围之势。
根据昨日的探查结果。
这尚家塆虽说暗堡林立,且有城楼炮台护卫。
但其中不过二三百名不识战阵、只会撒泼斗狠的奴兵私仆。
而朱常澜、李定国两人合兵后。
除有六十名精锐轻骑外,还另调来有五十余名王府家丁。
只要趁夜作乱突袭,并拿下城楼炮台。
届时尚家这数百名恶仆所要面对的。
只会是一场单方面虐杀。
待到日落时分。
一行人终是抵达尚家塆周遭、远离驿路正道的一处偏僻小径。
与先行抵达的李定国等人汇合。
“宁宇,稍后还是请你领着昨天那位兄弟,至多再带三两名好手随我一道入城,切记不可过多以免引人生疑。”
“稍后以大火燃起为令,这北门城楼就由义军兄弟们与我麾下仪卫负责主攻,东西南三方则由王府家丁作疑兵佯攻。”
听闻朱常澜这一布阵安排,李定国倒也赞同,随即转身对麾下义军彪骑们说道:
“弟兄们!我知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并不赞同此次定盟。”
“前日荆山之战折了不少兄弟,之后又因队伍奔散,害的大家与我一道在此受了这多鸟气!”
“但此间大户,家产颇丰,且常年欺压周边乡民,掠其土地淫其妻女,与你我当年起事时所受之苦有何分别?”
“只恨单靠我等残破军力,攻破城楼围挡无望,粮草补给更是已断,更遑论对战这尚家塆中上百名奴兵恶仆。”
“身陷如此兵尽粮绝之境,若是还拘泥于过去旧怨,只会令我等就此彻底覆灭。”
“只要这尚家塆一日未破、其中粮草未被我等所取,无论弟兄们心中有何怨气,暂且等到今日战毕、盟约废止之后再做打算。”
李定国说完之后,义军之中偶有抱怨似的叨叨声。
但鉴于这两日的硬饼之恩。
以及李定国本人的威望。
义军们还是齐声领命道:“皆听二将军之令!”
随后,三十余名彪骑纷纷藏身于山林之间,只等今夜尚家塆中大火燃起再一举突入截杀。
一切皆如当初夜叩襄阳之计一般。
至于婢女令红。
自然是跟着被指派给她的所谓“护卫”同乘一马,并被这眼前义军彪骑之阵势所惊。
“...仪卫大哥...殿下怎么会...”
可还没等她问完,便被身前仪卫打断道: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既然殿下信你,就当为君上立誓持忠、守节死义,知道吗?”
“....是!”
令红随即闭上双眼、偏过头去,以示自己绝不会辜负殿下信任。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
待人马散去。
这偏僻路径之上,只剩下朱常澜、李定国以及随行数人。
“走!”
见诸事各处皆已安排妥当。
朱常澜勒住缰绳策马而出,领着众人重回驿路,直往尚家塆而去。
如此复行不过两刻。
一行人等终是看见那道熟悉的木栏围挡。
“朱公子今日倒是来晚了些,这集市就快散了!”
远远看见昨日的冤大头后,负责看守此处的尚家私仆们随即吆喝起来。
朱常澜则是假意逢迎道:“劳诸位弟兄记挂,今日去周遭山中游览赏玩,耽误了些时辰。”
“哎呀,朱公子可真是折煞小人了。”
说话同时,朱常澜不忘继续给每位私仆再塞上一笔过路钱。
“小娘子原先家境贫寒,如今入得我门,自然要让其衣锦还乡一番。”
“只有娘子心里喜欢,咱们夜里也才能更加欢喜不是。”
朱常澜挨个打点完毕后。
众私仆一个个皆是如沐春风一般与其攀谈客套起来。
至于查验随行马匹一事,自然被简简单单应付了事。
毕竟谁也想不到。
这位看上去满嘴黄色笑话的人。
实际却在马匹腹袋中暗藏有短兵刀刃。
顺利进入尚家塆内部后。
朱常澜一行人立刻就被夹道欢迎起来。
“朱公子!又来了啊!”
“昨日公子所言之物,某今日特从祖宅之中带来,还请一赏。”
“小娘子,来看看这匹云锦,可是顺天府的正货,配小娘子再合适不过了!”
靠着昨日胡乱花钱留下的名声。
今日似有大批行商从别乡的春耕集市上赶来。
专门盯着这位钱多智少的冤大头公子,准备好好敲上一笔。
也正因如此。
朱常澜等一入尚家塆集市,就引得大批行商摆手招揽。
至于本地尚家私奴所管之铺。
也是纷纷取出本地特产古玩显眼,试图就近推销一番。
独自行于最后的李定国见状,却是感到不解。
动静闹得如此之大。
朱常澜却是毫不担心会将那尚家家主引来。
“朱公子,我记得前几日咱俩碰面,是你正从尚家宅院返回路上吧。”
推搡走一众热情推销的行商,李定国赶紧上前对朱常澜小声说道:
“今日这阵仗太大了,万一稍后把那尚家家主从主楼之中引来,岂不是一眼就会将你识破?”
“宁宇还请放心,这尚家家主暂且不在此处。”
留下如此一句话后。
朱常澜示意李定国人多眼杂,稍后再做解释。
而后便又转去一众行商之中。
假意做出一副颇有兴致的摸样。
不过跟昨天相比。
朱常澜一行人虽会四处打探问价。
但完全没有出手采买的意思。
没过几轮,这些外地行商们就已是喊得口干舌燥。
见自己如此奋力叫卖,但对方却是只看不买。
行商们纷纷暗自叫骂起来。
凭往日经验,部分本地人更是断定。
这个所谓的“冤大头”不过是尚家诓骗他们,意图扰乱其他各乡集市、耽误春耕播种的一个幌子。
毕竟为了抢夺其他各乡大户名下田亩。
这尚家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买也不买,纯耽误事,走也!!”
随着这一声吆喝,行商们纷纷赶着夕阳余晖离尚家塆而去。
本来还算热闹的集市顿时只剩下寥寥十数个本地摊位。
看其中店家之神态。
大概率也不过是这尚家的债务奴隶。
“前面这个铺子位置不错,可以窥伺城楼,还能观测尚家主楼方面的动向,待会找个借口就夜宿在此!”
于集市之中闲逛一阵后,众人来到临城楼附近的一间茶铺之中,寻得一偏僻墙角处暂歇。
朱常澜适才说道:“如今此地行商皆已离去,剩下的唯有尚家私仆和奴兵,稍后动起手来倒也不用特别忌惮。”
不过李定国仍在纠结先前的问题,再度问道:“那尚家家主之事究竟....”
“尚家家主目前暂有要事,怕是得要在县衙带上一夜。”朱常澜答道,“我在县里留有暗哨,若是其人突然杀回此处,自然有人赶来警告。”
见一旁店主端茶走来,朱常澜立即嘘声示意。
众人彼此之间又装出一副市井行商之摸样,随口谈论着此地人文景色。
“诸位客官,今日可是托了大家的福份,难得有这么多外地行商赶来,小老这茶铺也算是赚了不少,这壶茶权当客请诸位。”
朱常澜见状,趁机跟套起话来:“你这店家倒也吝啬,我等帮你引来这么大的生意,咋不多请些吃食,就给一壶淡茶?”
“哎呀,客官莫嫌弃,只是小老身上担着本家的债,这铺子也只是暂管而已,实在是做不了主。”
“若是这般,还请问店家,这集市上的本地铺子皆是如你一般之人吗?”
店家若有所思了一阵,而后答道:“客官问这话可是想作甚?”
“无他,了解本地民风尔。”
见对方有所戒备,朱常澜也不好硬问,转而用眼神示意李典仪。
而后者当即领会意思,上前插话道:“店家,还有一事请教下,我家公子今日游览太累,实在不宜再赶夜路,还请问这尚家塆里可有暂住之所?”
“乡野小村可没客栈,您几位要是走不开,怕不是只能在本地人家借宿。”
“那即是如此,我看店家这铺子就不错,不如让我们再次借住一宿可好?”
朱常澜说着,又从包裹之中取出一贯铜钱仍在桌上。
“这算是定钱,今夜伺候舒服另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