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范家别院深处,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上,如同不安的鬼魅。辽东沙盘上,象征盛京的土堡周围,蓝色小旗密密麻麻,几乎要将代表明军的红色吞噬。沙盘边缘,木屑与细沙散落一地,无声诉说着连日来激烈推演的痕迹。
“陛下!”祖大寿声若洪钟,魁梧的身躯带着大凌河血战后未褪的煞气,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按在沙盘上盛京的位置,震得几枚蓝色小旗簌簌倒下。“佟养性这老贼已除!锦州之围暂解,正是天赐良机!末将请率山海关、宁远精锐,倾巢而出,直扑盛京城下!以堂堂之阵,逼皇太极出城与我决战!毕其功于一役,一雪前耻!”
他声震屋瓦,粗粝的嗓音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大凌河之败的耻辱,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窗边,年轻的崇祯帝朱由检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清俊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眼底却跳跃着一簇近乎执拗的火焰。他并未立刻回应祖大寿,目光投向沙盘另一侧。
那里,站着一身半旧青袍的卢象升。虽仅是勇卫营右营守备,却因才具超卓被崇祯特旨参与此等军机。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癯,眼神却如深潭古井,沉静中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他伸出手指,指尖并未触碰祖大寿按住的盛京,而是沿着一条蜿蜒的曲线,精准地点向盛京城外浑河之畔,柳条甸方向——那里插着代表正红旗与镶红旗的两簇密集蓝旗。
“祖将军忠勇无双,气贯长虹。”卢象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瞬间压下了屋内的躁动,“然,盛京城池,乃奴酋努尔哈赤倾力营造,墙高五丈余,基阔三丈,外有深壕,内储粮秣,实乃龙潭虎穴。皇太极狡诈如狐,多尔衮勇悍如狼,彼等岂会轻易弃守坚城,与我军于其城下浪战?”
他指尖在沙盘上盛京与柳条甸之间划动:“若我主力顿于坚城之下,师老兵疲,锐气尽失。彼时,奴贼精锐铁骑,或如毒蛇出洞,绕击我军漫长粮道;或如饿狼分群,断我归路;或寻隙猛攻我攻城疲敝之师侧翼…此乃以我之短,撞敌之长,恐非破敌之策,反有倾覆之危。”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崇祯、祖大寿,最后落在勇卫营左营主将周遇吉身上。周遇吉抱臂而立,面色沉凝如铁,腰悬长刀,浑身透着百战余生的煞气,此刻微微颔首,显然深以为然。
“奴贼之强,在野不在城!”卢象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其八旗铁骑,来去如风,聚散如云,野战奔袭,剽悍绝伦!尤以城外柳条甸驻守之两红旗,乃奴酋代善亲领,麾下尽是其多年经营之死士,装备精良,战马膘壮,实为皇太极拱卫盛京之最利爪牙!若能…”
他猛地将一枚代表明军奇兵的红色小旗,“啪”地一声钉在柳条甸蓝旗的侧翼:“以偏师佯动盛京,吸引奴酋目光!再以精兵潜行,雷霆一击,直扑代善老营!以我大明之神威火炮,摧其锋锐;以坚固车阵,挫其冲势;待其阵脚动摇,铁骑尽出,侧击夹攻!毕其功于此役,务必尽歼两红旗精锐,断皇太极一臂!则盛京震动,全局可活!”
“好!”一直沉默的周遇吉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金铁交鸣,目光灼灼盯着卢象升钉下的那枚小旗,“卢守备此策,直击要害!末将愿为前驱,纵马踏破奴营,斩将夺旗!”他腰间长刀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战意,发出低沉的嗡鸣。
崇祯的目光在祖大寿的刚烈、卢象升的深谋、周遇吉的锐气间反复巡梭。连日来的焦虑、大凌河惨败的阴霾、刺杀佟养性后稍得喘息又面临巨大抉择的压力,在他年轻而苍白的脸上交织。终于,那簇眼底的火焰轰然腾起,燃烧成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
“呛啷——”
腰间的天子剑霍然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瞬间照亮了沙盘上柳条甸的位置!
“祖大寿!”
“末将在!”祖大寿单膝跪地。
“命你统率山海关、宁远诸镇步骑主力,携带攻城重械,多张旗帜,广布疑兵,大张旗鼓,兵发盛京城下!给朕造出雷霆万钧、誓破盛京之势!务必让皇太极相信,朕的倾国之力,尽压于他城头!将他牢牢钉死在盛京城内,寸步难移!”
“末将领旨!必叫奴酋寝食难安!”祖大寿声震屋宇。
“卢象升!周遇吉!”崇祯的目光如电,射向二人。
“臣(末将)在!”卢象升与周遇吉同时躬身抱拳,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命卢象升总督此路奇兵,周遇吉为副将先锋!统带勇卫营左右营精锐步卒、神机营火器精锐、及精选关宁铁骑一部!”崇祯的剑尖重重地点在柳条甸的蓝旗上,几乎将其碾碎,“偃旗息鼓,昼伏夜行,潜行至柳条甸!朕要你们,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代善的两红旗老营,给朕连根拔起!杀其精骑,焚其辎重,务必将代善赖以纵横辽东的本钱——打光!杀尽!片甲不留!”
“臣(末将),遵旨!不破代善,誓不还师!”两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死志。
盛京城外,浑河之畔,柳条甸。
深秋的辽东平原,天地一片肃杀。浑河水呜咽着流淌,卷起枯黄的败叶。正红旗与镶红旗的庞大营地,如同两团暗红色的火焰,依着河畔高地和稀疏的柳林蔓延铺开。虽非战时高度戒备,但营盘扎得极有章法,壕沟浅设,拒马暗藏。一队队剽悍的八旗哨骑,如同幽灵般在营地外围广阔的枯草甸子上游弋,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野,马蹄带起的烟尘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尾巴。营内,人喊马嘶,兵器碰撞声、角弓试弦声、甚至粗豪的笑骂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剽悍而自信的气息。营地中央,那杆巨大的织金龙纹正红旗和镶红旗纛旗,在暮色渐沉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宣示着大贝勒代善的无上权威。
营地中央,一座宽大厚实的牛皮大帐内,炭火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代善,这位努尔哈赤的长子,如今后金国权势煊赫的大贝勒,正盘腿坐在厚厚的熊皮褥子上。他年近五旬,身材依旧魁梧雄壮,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细长的眼睛开合间精光四射,如同鹰隼。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手中一柄寒光闪闪的顺刀,刀身映照着他沉静如渊的脸庞。下首坐着几位心腹甲喇额真和牛录额真。
“报——!”一名探马白甲兵带着一身寒气冲入帐中,单膝跪地,语速极快:“大贝勒!盛京急报!明狗大队人马,旌旗蔽日,尘烟漫天,已出锦州、宁远,前锋直扑盛京城下!看旗号,是祖大寿那老匹夫!人数…不下五六万!还拖着许多攻城重器!”
帐内顿时一静,几位额真脸上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哦?祖大寿?”代善擦拭刀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刚死了个佟养性,就敢倾巢来犯?看来崇祯小儿是急红眼了。”他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盛京城高池深,大汗坐镇,固若金汤。祖大寿这点人马,不过是来送死,给城头添些靶子罢了。”
“大贝勒,明狗会不会是虚张声势?诱我等出战?”一名镶红旗的甲喇额真谨慎地问道。
“虚张声势?”代善将擦亮的顺刀“锵”地一声归入鞘中,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祖大寿倾巢而出,携带攻城重械,这声势可做不得假!他必是想趁佟养性新死,我军士气受挫,逼大汗出城决战,或至少牵制我军主力于城下,为其他方向做文章。”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帐内投下巨大的阴影,走到悬挂的简易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盛京位置:“传令各牛录,加强营防,斥候前出三十里!明狗主力既在盛京城下,其他地方若有异动,必是疑兵小股!告诉儿郎们,养精蓄锐!若盛京城下有变,或大汗有令,我两红旗的健儿,随时可以像烈火一样烧过去,把那些不知死活的明狗,烧成灰烬!”他的话语带着强大的自信和嗜血的渴望,帐内众将的疑虑瞬间被点燃成熊熊战意。
“嗻!”众将轰然应诺。
柳条甸以东二十里,无名沟壑。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刮过枯草,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在这片死寂的洼地中,却潜藏着令人心悸的杀机。
卢象升伏在一处背风的土坎后,身上覆盖着枯草败叶,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紧紧盯着柳条甸方向隐约的火光。冰冷的夜风穿透他单薄的青袍,他却浑然不觉。在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两千名勇卫营精锐步卒,身披厚实的棉甲或锁子甲,紧握着长枪、刀牌、劲弩,如同雕塑般伏在冰冷的土地上,呼吸都压到了最低。他们眼神坚毅,沉默中蕴藏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更后方,是神机营的阵地。数十门大小佛郎机炮、虎蹲炮、灭虏炮被巧妙地伪装在沟壑和土堆后,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柳条甸营地的方向。炮手们如同抚摸情人般检查着冰冷的炮身、药包和沉重的弹丸。数百名火铳手则依托着临时构筑的简易土垒和预先安置的偏厢车、盾车,组成了数道交错的火力线。而作为决胜力量的八百关宁铁骑,人马皆衔枚,蹄裹厚布,静静地伫立在最后方的阴影里,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轻刨地面,喷出团团白气。
周遇吉如同一尊铁铸的魔神,半跪在卢象升身侧,手按在腰间长刀的鲨鱼皮鞘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按捺的兴奋:“大人,时辰快到了!代善老营灯火通明,尚无异常,祖将军那边应该已成功将皇太极的目光钉死在盛京城头了!”
卢象升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传令各营,最后检查火绳、药包、兵刃。寅时三刻,以神机营炮火为号!记住,第一轮炮击,务必覆盖其马厩、营帐密集处!火铳手,待其惊乱冲出,听号令齐射,不得有误!周将军,待敌阵大乱,步卒缠住其主力,你即刻率铁骑,自侧翼直插其帅旗所在!目标——代善!”
“末将明白!”周遇吉眼中凶光一闪,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定要那老奴贼,见识见识我大明男儿的刀锋!”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仿佛被冻结。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窒息。终于,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将夜幕撕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卢象升猛地抬起手!
“放!”
他低沉而短促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轰!轰轰轰轰轰——!”
下一瞬间,死寂被彻底撕碎!神机营阵地如同火山喷发!数十门早已装填完毕、校准精准的火炮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炮口喷吐出数丈长的赤红烈焰,瞬间照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荒野!沉重的实心铁弹、霰弹、燃烧弹,如同死神的请柬,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破冰冷的空气,狠狠地砸向数里外尚在沉睡的柳条甸营地!
第一轮齐射,精准得令人胆寒!
“轰隆!哗啦——!”实心弹如同陨石天降,狠狠砸入密集的营帐区,瞬间将厚实的牛皮帐篷连同里面的士兵撕成碎片,犁开一道道血肉胡同!霰弹在半空中如同致命的铁雨,覆盖了大片区域,将惊醒后茫然冲出帐篷的八旗兵成片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