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外的冲天火光,如同地狱的恶兽睁开了眼睛,即便隔着数百里之遥,那映红半边天际的不祥之兆,似乎也隐隐灼烧着锦州城内的空气。
锦州城西,范家别院。这处看似寻常的富商宅邸,此刻却笼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沉寂与肃杀之中。
院墙高大,护卫森严,皆是穿着家丁服饰却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精悍汉子。院内灯火通明,但光线被厚重的窗纱过滤,只透出朦胧的光晕,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窥视。
内院书房,檀香袅袅。崇祯朱由检并未身着龙袍,而是一身玄色锦缎常服,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前。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紧绷的肩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案几上,一份密报已被展开,墨迹尚新。
“陛下,”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崇祯身后,正是他的心腹太监,提督东厂兼掌印太监方正化。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盛京急报。岳托大营,炸了。”
崇祯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意外,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他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密报:“‘鬼见愁’的火,烧得够旺。沈炼,办得利落。”
“是,”方正化微微躬身,“‘影子’死士不负圣望,引爆精准。岳托虽侥幸未死,但正红旗大营火药库、马厩、粮草囤积处皆遭重创,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范文程那老狐狸,怕是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黄云发那条毒蛇,连同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爪牙,此刻怕是已被盛怒的岳托,挫骨扬灰了。”
崇祯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蛇是除了,可老虎的爪子,还在磨。”他拿起密报旁边另一份更厚的卷宗,上面赫然标注着“佟养性火器局密档”。
“黄云发送去的匠人名录是假的,但这佟养性手底下,可是实打实地网罗了不少真家伙!尤其是那几个从登莱、澳门重金挖来的红毛夷炮匠!他正在试制的那个‘震天大将军’……”崇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重逾万斤?射程数里?若真让他成了,山海关的城墙,在它面前岂非纸糊?”
方正化眼神一凛:“陛下圣明。此獠不除,必成我大明心腹巨患!据盛京城内‘夜不收’(锦衣卫番子代号)最新密报,佟养性将火炮试验场设在了城北三十里的‘铁砧谷’,那里地势隐蔽,三面环山,谷口有重兵把守。三日后,便是第二次全装药试射之期!”
“铁砧谷…”崇祯低声咀嚼着这个地名,眼中寒光闪烁,“好一个打铁的地方!朕要砸了他的铁砧,废了他的‘大将军’!”他猛地看向方正化,“方正化!”
“奴婢在!”方正化腰杆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狂热与战意。
“你亲自去。”崇祯的声音斩钉截铁,“挑选最精干的番子,带上我们最好的火药匠,还有…那个懂红毛夷火器的‘鬼手’李三!务必在三日内,潜入铁砧谷!朕不要你强攻,朕要你像对付黄云发的车队一样——让那门该死的巨炮,还有佟养性搜罗的那些炮匠,在他最得意、最松懈、火炮装填完毕即将点燃引信的那一刻…‘轰’!”崇祯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眼神凌厉如刀,“给朕炸个稀巴烂!一个活口,都不许留给建虏!”
“奴婢领旨!”方正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决死的杀气,“定不负陛下重托!定叫那‘震天大将军’,变成佟养性自己的催命丧钟!”
崇祯微微颔首,眼中的杀意稍敛,但忧虑未消:“锦州这边,也不能松懈。黄云发倒了,但水底下的王八,未必就只剩下他一个。范永斗和田生兰…哼,演得一出好忠义!”
仿佛为了印证崇祯的话,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范永斗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陛下!天佑大明!盛京…盛京那边出大事了!”语气中充满了“惊喜”和“振奋”。
崇祯与方正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冰冷眼神。
“进来。”崇祯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范永斗几乎是“跌”进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狂喜与后怕,扑通一声跪倒:“陛下!大喜!天大的喜讯啊!盛京岳托大营,昨夜突遭天火雷击,火光冲天,爆炸连绵不绝!据说死伤惨重,营盘几乎毁了一半!定是那岳托倒行逆施,触怒上天!此乃我大明之福,陛下洪福齐天啊!”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崇祯的脸色。
崇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淡淡道:“哦?范东家消息倒是灵通。天火?雷击?怕是人心鬼蜮,招来的灾祸吧。”
范永斗心头猛地一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连忙磕头道:“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定是那黄云发那等背主求荣、勾结建虏的奸佞小人,惹得天怒人怨,方有此报应!此獠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啊!”他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污水泼向已经注定成为弃子的黄云发,同时急切地表明立场:“陛下!黄云发虽已伏诛,但其党羽、其商路、其隐匿的资财,恐仍有遗毒!臣…草民愿倾范家之力,全力追查黄家余孽,将其在辽东的根基连根拔起,所有资财尽数充作军饷,以赎其罪,以报陛下天恩!”他这是要趁机吞并黄云发的残余势力,既表忠心,又捞取实利。
崇祯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讽:“范东家忠心可嘉。此事,便由你与卢象升、祖大寿协同办理。务必…干干净净。”
“草民遵旨!谢陛下信任!”范永斗大喜过望,连连叩首,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最大程度地瓜分黄家的产业和人脉。
范永斗刚退下不久,田府管家便匆匆而来,带来了田生兰“病倒”的消息。
“启禀陛下,”田府管家一脸忧色,跪在地上,“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听闻盛京建虏遭天谴,欣喜激动之下,竟…竟当场晕厥!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加上连日操劳为朝廷筹措粮草,心力交瘁…如今卧病在床,不能亲来面圣谢罪,特命小人前来告罪,并呈上田家所有库房钥匙、地契、账册…老爷说,田家所有,皆属朝廷,任凭陛下与卢大人、祖将军调用,绝无半分保留!”管家说着,呈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崇祯看着那锦盒,眼神深邃。田生兰这老狐狸,比范永斗更狡猾。他不争抢瓜分黄家的“功劳”,反而以“病倒”和交出全部家底来彻底撇清,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因“忠义”而耗尽心血、毫无威胁的垂暮老者。这姿态,比范永斗的积极更显“纯粹”,也更难让人抓住把柄。
“田老拳拳之心,朕知道了。”崇祯语气平淡,“让他好生养病。田家忠心,朕记下了。这些,”他瞥了一眼锦盒,“交由户部清点,充作军资。”
管家千恩万谢地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崇祯和方正化。
“一个急着抢食,一个急着装死。”崇祯冷哼一声,“都是千年的狐狸!田生兰这老东西,倒是滑不留手。”
方正化低声道:“陛下,田家看似交出家底,但其核心的关内商路、人脉暗线,必然早已转移隐匿。范永斗吞并黄家,看似壮大,实则目标更大,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由他们去。”崇祯的目光再次投向案上那份“铁砧谷”的密档,杀意重新凝聚,“眼下,佟养性和他那门炮,才是真正的祸患!方正化,你即刻出发!朕在锦州,等你的捷报!”
“奴婢定当功成!”方正化再次深深一躬,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夜色。一场针对后金心脏的致命刺杀,已然启动。
与此同时,盛京城北,铁砧谷。
这里确实如同一个巨大的天然铁砧,三面皆是陡峭的黑色山崖,谷口狭窄,仅容三马并行,被佟养性麾下最精锐的汉军镶黄旗甲兵层层把守,戒备森严。谷内却颇为开阔,一座座简陋但坚固的工棚依山而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工匠们的吆喝声、还有火焰燃烧的呼呼声昼夜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硫磺和金属灼烧的气息。
谷地中央,一个巨大的深坑已被挖好,坑底铺设着厚重的硬木轨道。坑边,一门庞然巨物正被数十头健牛和上百名精壮工匠,沿着轨道缓缓拖曳到位。它浑身黝黑,闪烁着金属的冷硬光泽,炮身粗壮得需要数人合抱,炮口狰狞地指向谷口外的天空。这便是佟养性倾注心血、寄托了后金野望的“震天大将军”!
佟养性,这个曾经的大明游击将军,如今的后金驸马、汉军首领,正披着一件华丽的貂裘,站在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制高台上。他身材高大,面容粗犷,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死死盯着那门巨炮。他身边站着几个穿着奇特、深目高鼻的红毛夷炮匠,正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手势,指挥着最后的调试。
“好!好!好!”佟养性搓着手,兴奋地来回踱步,“明日!明日便是见证神威之时!待此炮轰鸣,破关灭明,指日可待!大汗定会重重有赏!你们,”他指着那几个红毛夷炮匠,“便是首功!”
一个为首的夷人炮匠操着生硬的汉语,脸上带着倨傲:“佟大人,请放心!按照我们的计算,全装药下,此炮可轰击三里之外的坚城!威力,无可匹敌!不过,最后一次检查炮膛和药室,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那是自然!”佟养性大手一挥,“都给我仔细了!明日试炮成功,所有人,赏银百两,酒肉管够!”
工匠们发出一阵欢呼,干劲更足了。
没有人注意到,在谷口守卫换防的短暂间隙,几个穿着镶黄旗汉军号衣、推着运煤小车的“杂役”,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忙碌的工匠群中。他们动作熟练地搬运着煤块,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过巨炮的位置、守卫的分布、工棚的结构,尤其是存放火药和引信的库房方向。其中一人,身形略显佝偻,脸上满是煤灰,但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方正化独有的、鹰隼般的厉芒。
而在盛京城内一处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地窖里,几个身影正围着一张简陋的铁砧谷地形图。为首一人,正是被崇祯寄予厚望的火药匠“鬼手”李三。他手指划过图纸上的几个关键点,声音沙哑却清晰:“…炮位在此,药库在此,工匠歇息的棚户区在此。方公公要的是‘惊天一爆’,那就不能只炸炮!要连锅端!最好的时机,就是炮已装填,引信待燃,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炮身上的那一刻!”
他拿起几块用油纸包好的、其貌不扬的黑色胶泥状物体,小心翼翼地分给旁边几个目光沉静的番子:“‘阎王愁’,我新配的玩意儿,黏得像狗皮膏药,炸起来比霹雳子还狠十倍!找准地方,贴上去,一根特制的火镰引信,足够送他们上西天!记住,动作要快,要准,一击即退!爆炸一起,立刻趁乱从西侧山崖的‘猴愁涧’攀绳撤离!那里守卫最薄弱!”
地窖内,杀机弥漫。
一张由崇祯在锦州织就、由方正化在盛京执行、最终由李三和这些无名死士在铁砧谷引爆的毁灭之网,已经悄然张开,静静地等待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刻。
锦州的尔虞我诈,盛京的滔天大火,最终都将汇聚于铁砧谷那即将响起的、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轰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