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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另一个一直沉默着、如同影子般立在角落的暗探接话,声音低沉沙哑,“车队出了北门,没走官道,钻进了‘鬼见愁’山坳。我们的人远远缀着,按大人的吩咐,只盯梢,不动手。看方向,是奔着义州卫旧城那边的废弃古驿道去了,那条道…直通建虏的哨探活动范围。”

“鬼见愁…古驿道…”沈炼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寒光一闪,“好地方。够隐秘,也够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锦州城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传令下去,让‘影子’们准备。等蛇把信送到老巢,再动手。告诉兄弟们,这次,我要这条蛇,还有它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爪子,都给我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遵命!”两个暗探同时躬身,眼中闪过锐利的精芒,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雅间的门无声地关上,只留下沈炼独自伫立窗边,身影融入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窗外的喧嚣似乎与他无关,只有那冰冷的杀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盛京城外,正红旗大营。

夜色浓重如墨,带着关外特有的刺骨寒意。营盘依着一片低矮的山岗而建,连绵的帐篷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篝火星星点点,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将巡逻士卒披着重甲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刁斗声沉闷而规律地响着,更添几分肃杀。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的膻臊味、皮革的硝味、还有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

十几辆覆盖着厚厚粗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如同幽灵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辕门。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低沉的闷响。辕门处守卫的镶红旗甲兵验看过一面小小的、刻着特殊符记的木牌后,便挥手放行,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对这深夜而来的车队早已司空见惯。

车队在营中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靠近中军大帐的一处僻静角落。这里守卫明显更加森严,几个穿着厚实皮袄、腰挎弯刀的巴牙喇(护军)如同铁塔般矗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一个穿着不起眼皮袄、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从为首的马车上跳下,他正是黄云发的心腹管事,名叫黄五。

他快步走到守卫的巴牙喇跟前,用生硬的满洲话低声说了几句,又掏出一块非金非木、刻着奇异狼首图案的令牌晃了晃。为首的巴牙喇仔细验看后,点了点头,侧身让开,示意他进去。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燃烧的松明发出噼啪的声响,驱散了帐内的寒意,却驱不散那股子属于军营的粗粝气息。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虎皮铺在正中,上面摆放着盛放马奶酒和烤肉的矮桌。大贝勒岳托正盘腿坐在虎皮上,他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宽大的额头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看着走进来的黄五。

他身边坐着一位穿着蓝色文士袍、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的汉人,正是深受皇太极信任的谋士范文程,他神色平静,眼神却深不可测。

“贝勒爷!范先生!”黄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因为激动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而有些沙哑,“东西…东西送到了!”

岳托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旁边的亲兵。几个亲兵立刻走出大帐。

很快,一口沉重的樟木箱被抬了进来,放在岳托面前的矮桌上。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轴和一册厚厚的名录。

岳托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轴,解开系绳,缓缓展开。昏黄的灯火下,一副极其精细的工笔地图呈现出来。

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广宁火药局”的字样,建筑布局、仓库位置、守卫岗哨,甚至换防的时间间隔,都用蝇头小楷标注得一清二楚!

“嗯?”岳托眼中精光一闪,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容,“好!黄东家,有心了!”他放下这幅,又拿起另一卷,“锦州军器局”的图纸同样详尽无比。

范文程也凑近看了看,他拿起那本厚厚的匠人名录,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姓名、住址、擅长技艺,甚至还有简单的评语。他捻着山羊胡,微微颔首:“布局严谨,标注清晰。此图与名录,价值万金。黄东主此番,确是雪中送炭。”

听到两位大人物如此评价,黄五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贝勒爷、范先生过奖了!我家东主对大汗、对贝勒爷的忠心,那是日月可鉴!东主说了,大明皇帝如今是狗急跳墙,不仅强征粮草,连这些匠户都开始搜罗了,怕是要有大动作!东主他老人家日夜忧心,生怕耽误了贝勒爷的大事,这才不惜一切代价,第一时间把东西送了过来!”

“哦?崇祯要搞大动作?”岳托放下图纸,饶有兴致地看向黄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难不成,他还敢直接来打我的盛京?”

他端起桌上的马奶酒,豪迈地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浓密的胡须流下,“让他来!我正红旗、镶红旗,还有两黄旗的儿郎们,可不是吃素的!正好杀个痛快!”他语气豪迈,充满了对明军的藐视。

“贝勒爷神威!明狗岂是对手!”黄五连忙奉承,接着又急切地补充道,“东主还特意叮嘱小人,请贝勒爷务必早做准备!这些匠人,尤其是那几个火药老师傅,名单上靠前的那几个,手艺是顶顶好的!若能弄过来…”

“知道了。”岳托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黄五的喋喋不休,他更关心眼前这些图纸和名录带来的实际利益,“回去告诉黄东家,他的功劳,本贝勒记下了。大汗那里,自有本贝勒为他请功!让他安心在锦州待着,替大汗、替大金看好门户!少不了他的好处!”

“是!是!多谢贝勒爷!多谢贝勒爷!”黄五喜不自胜,连连磕头。

“好了,你也辛苦了。下去领赏歇息吧。”岳托挥挥手。

黄五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东主飞黄腾达、自己也能跟着鸡犬升天的美好前景。

帐内只剩下岳托和范文程。岳托志得意满地将匠人名录拿在手里掂了掂,随手翻开,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范先生,有了这些,咱们的火药和火器,定能再上一个台阶!这黄云发,倒真是一条好狗!用起来顺手!”

范文程却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踱步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一角,望向外面黎明前深沉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十几辆如同巨大棺椁般静静停放的遮字马车,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贝勒爷,”范文程放下门帘,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黄云发此人心性狡诈,贪鄙无度,他今日能背叛崇祯,明日未必不会背叛大金。此等小人,可用,却不可信,更不可久留。待其价值榨尽…”他没有说完,只是做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眼中寒光一闪。

岳托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先生多虑了!一条狗而已,给几根骨头,他就得摇尾巴!榨干了,宰了便是!”他随手将名录丢在矮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等天亮了,就按这名单,派人去‘请’!尤其是那几个火药匠,一个都不能漏掉!有了他们,咱们的火炮,就能轰开更多明狗的城池!”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征服的光芒。

“是。”范文程微微躬身,不再多言。但他的目光,却再次扫过那本静静躺在矮桌上的匠人名录,一丝疑虑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悄然滑过心底。他总觉得,这份“厚礼”来得似乎太顺利了些,顺利得……有些反常。崇祯的敲打,范永斗和田生兰的“忠心”表演,还有这黄云发急不可耐的投诚……这辽东的棋局,似乎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或许,”范文程心中默念,眼神变得深邃,“该动一动棋盘了。”

岳托的兴奋并未持续多久。就在他准备合上那本厚厚的匠人名录,下令亲兵将其妥善收好时,异变陡生!

那本看似普通的名录,在岳托的手指触碰到硬质封皮的瞬间,封皮下沿一个极其隐蔽、如同书页装订线头般的微小凸起,被他的指腹无意识地用力压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叹息,在灯火通明的大帐内骤然响起!

声音虽小,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帐内所有人!

岳托脸上的志得意满瞬间凝固,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侍立在帐门边的两个巴牙喇精锐反应最快,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然而,一切都太快了!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并非来自那本名录本身,而是来自大帐之外,距离中军大帐仅仅二十几步之遥的那片停放遮字马车的僻静角落!

火光!

刺眼、灼热、带着毁灭一切气息的炽烈火光,如同压抑了万年的地火,猛地从其中一辆遮盖严实的大车底部喷薄而出!瞬间吞噬了那辆马车,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燃烧的木屑、铁片、碎石,如同来自地狱的狂飙,狠狠撞向中军大帐!

“保护贝勒爷!”

“敌袭!!”

凄厉的吼叫声和惊骇欲绝的惨叫几乎同时炸响!坚固的牛皮大帐在这狂暴的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破布,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瞬间被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灼热的气浪和浓烟猛地灌入帐内!

这仅仅是开始!

仿佛被第一声爆炸点燃了引信,停放在一起的另外几辆马车,如同被唤醒的火山,接连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轰隆——!!!”

“轰!轰!轰!!!”

一团团巨大的火球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营地里腾空而起,连成一片,瞬间将那片区域化作了燃烧的地狱!冲天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夜空,将半个营地映照得如同白昼!无数装载在樟木箱里的火药、硫磺、乃至一些助燃的油脂,此刻都化作了最致命的武器!

爆炸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疯狂地扫荡着周围的一切!帐篷被撕碎、点燃,木制的栅栏被炸成漫天燃烧的碎片,离得稍近的士卒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狂暴的气浪撕碎、吞噬!

整个正红旗大营,瞬间陷入了末日般的混乱!

“啊——我的眼睛!”

“火!快救火!”

“马惊了!拦住那些马!”

“敌人在哪?!敌人在哪?!”

凄厉的哀嚎、战马惊恐的嘶鸣、木材燃烧的噼啪爆响、士兵们绝望的呼喊、军官们声嘶力竭却徒劳无功的呵斥……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恐怖至极的死亡交响乐。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带着刺鼻的硫磺和焦糊味,令人窒息。

火焰在营帐间疯狂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无数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倒下。

中军大帐内,一片狼藉。帐顶被掀开大半,燃烧的碎片不断落下。

岳托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就被反应神速的巴牙喇扑倒在地,用身体死死护住,饶是如此,也被震得气血翻腾,耳中嗡嗡作响,华丽的贝勒袍服被飞溅的碎片划开了好几道口子,脸上沾满了烟灰。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浓烟和帐顶的破洞,看到外面那一片炼狱般的火海,尤其是那几辆已经化为巨大火炬的遮字马车,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黄!云!发——!!!”岳托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他猛地推开护在身上的巴牙喇,踉跄着站起来,一把抓起矮桌上那本毫发无损、却如同魔鬼契约般的匠人名录,狠狠摔在地上!

他终于明白了范文程那丝疑虑从何而来!这根本不是投名状,这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崇祯和那些该死的明狗设下的致命陷阱!

“好一个引蛇出洞!好一个将计就计!”岳托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崇祯!范永斗!田生兰!还有那些锦衣卫的耗子!本贝勒…本贝勒誓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范文程被亲兵搀扶着,剧烈地咳嗽着,他的文士袍也被燎出了几个破洞,显得有些狼狈。

他看着岳托状若疯魔的样子,又望向帐外那片毁灭的火光,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被岳托摔落的匠人名录,手指拂过封面,眼神锐利如刀:“贝勒爷息怒!此非黄云发一人之罪,此乃明廷处心积虑之毒计!他们利用了黄云发的贪婪和恐惧,更利用了我们的…大意。”

他深吸了一口满是焦糊味的空气,声音低沉而凝重,“那混入车队的死士…竟能如此隐忍,引爆得如此精准…大明的锦衣卫,比我们想的要可怕得多。此役,非战之罪,实乃…谍战之败!辽东这盘棋,我们,轻敌了。”

他话音未落,营地西北角,靠近马厩的方向,又是一连串更加猛烈、如同滚雷般的爆炸声轰然响起!那是营中囤积备用火药和箭矢的地方被蔓延的火海波及了!

巨大的火球再次腾空,映照着岳托那张被愤怒和耻辱彻底扭曲的脸,以及范文程眼中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忧虑。

“他妈的,着了道了,范先生!”

锦州城,田府。

幽深的后宅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田生兰并未安歇,他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捧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阅尽世情的老眼,此刻半眯着,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城墙,落在了极北之地。

“父亲。”田弘遇轻轻推门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几分军营里沾染的尘土气息,但精神却很好,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第一批粮草,孩儿已亲自交割完毕。祖总兵和卢大人甚是满意,还特意褒奖了咱们田家忠义。”

“嗯。”田生兰从窗外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问道,“范家那边如何?”

“范东主动作更快,”田弘遇走到书案旁,低声道,“粮车络绎不绝,声势比咱们还大。听说,他还暗中派人盯紧了黄家那边,云发记的货仓附近,多了不少生面孔。”

田生兰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他此刻心中无声的算计。“范狐狸…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也好。脏活,总得有人去做。我们田家,只需站在忠义的旗后面就好。”

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沉沉夜幕,看到盛京方向那场注定要燃起的冲天大火。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飘忽,像是在问儿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弘遇,你说…盛京城外那几把火,此刻…该烧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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