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主的火枪手们端着二十斤重的火绳枪,跟在象群的后面,成队列缓慢前行。右手的火绳已经点燃,随时准备架枪射击。
西班牙重型火枪有效射程七十步,不过滑膛枪没有精度,齐射才能发挥威力,越近效果越好,勇猛的龙虾兵甚至有三十步对射排队枪毙的传统。
葡萄牙人没有那么猛,但也懂这个。叮嘱弟子们,火枪对射,谁后打谁占便宜,离对手更近啊。尽量靠近敌人,后发制人。如果敌人更狠一直憋着,那就至少要靠近到五十步再开枪。
阮主的士兵上好弹药,拿着火绳,跟在象兵背后。
是打算让对手先开枪,利用敌人上弹药的空挡,再走几步架枪还击,这样能更近距离地打击敌人,增加杀伤。
他们是葡萄牙人的亲传弟子,这一点被反复教导过,相当老实听话。
对洋人的火枪战术采取拿来主义这一点,稍笨点的安南人做对了。不像大明,聪明得有点过头。
大明的工匠太聪明,佛山那边的工匠见到洋人火枪后,迅速就仿造出来送到了京城。
没有找洋人师傅传授人家研究了一百多年的战场运用方法,明国将军们自己琢磨,发现这玩意打不准啊。
于是,对重型火枪进行了改造,加上照门、准星、枪托、铳机,然后减轻了重量,不用两个支架,双手就能握持。
嗯,这回打准了,能三十步打鸟,新枪被命名为鸟枪,很准确形象。
然后,这种本来应该用来打鸟的枪就草率地成了我大明的制式火器。
然而——火绳枪轻型化是条邪路。没有足够的火力强度,还没学会洋人火枪和长矛搭配的战法,面对骑兵冲锋就完逑了。
萨尔浒之战,刘綎率一千神机营鸟枪队在阿布达里冈,遭后金骑兵突袭,全员被歼——但凡搭配个几百长矛兵也不会出现这种悲剧。
所以,落后就要学习,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不能因为现在的洋人贫困落后,连铁锅都造不出来,火药战法还是成吉思汗传过去的,就否定人家在火器方面的长处和战斗经验。
刘子敬没有明人对洋人骨子里的这种傲慢。相反,他因为后世被洋人的软实力无意识中的部分洗脑,对欧洲实力估计相当地料敌从宽。
至少在引进燧发枪和荷兰火枪战术方面,刘子敬是做对了。不然,纯明军装备和战法,在这里对上葡萄牙人的弟子阮主军,恐怕就要吃大亏。
荷兰教官训练出的洪门火枪手一样也懂火枪对射要后发制人,一千火枪手出自李岩手下的闯军百战精锐,训练也比阮朝人刻苦得多。
刘子敬有钱,明国工匠多,枪是自己造的,自己有火药子弹生产线,训练强度可以大幅提高。
阮主势力的制造能力不行,枪是外购的,火药、弹丸生产量少,训练就舍不得用嘛。
埃文手下这一千火枪陆战队,火枪水平世界顶级不说,本身的兵员素质远超对手。因此一个个面无表情,呆若木鸡,敌不动我不动,第一排火枪都早早架好了,就是不开火。
双方的火枪手比谁狠,阮主火枪手完败。眼看大象冲到了离敌人六十步了,开始准备架枪射击了。
偏偏这个时候,象群造反了,掉头往回跑。
阮主的火枪兵大惊,纷纷躲避大象,离大象近的枪都扔了,抱头鼠窜。
本来训练的队形就不是那么严整,这回一下子就没了,火枪手们转身就跑,两翼散开。
埃文一看,己方明军主力后援和炮兵对象兵的攻击有效,敌军火枪兵不能再靠前了,立刻抓住时机,吹响了哨子。
个个排长指挥刀一挥,“开火!”
七排燧发枪火枪手开始了轮流射击。
是的,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燧发枪比火绳枪射击速度快,这十排的标准莫里斯方阵就被埃文调整到了七排,每个排长管的人多了。
随着训练的增加,士兵熟练度还会提高,火枪兵排数还会相应调整减少。
洪门武装先锋火枪兵一开枪,就形成了连续火力。莫里斯方阵白烟升腾,子弹一排排追着象兵和敌军火枪手的屁股打了过去。
传自荷兰人的先进战术将阮主的火枪手们打蒙了,他们从葡萄牙人那里学的是变异的西班牙大方阵,火枪手分布在长矛阵的四角,火枪打击后,由长矛兵作为冲锋的主力。
实际作战中,只有一半的火枪手能参与射击。
但莫里斯方阵是横向的,火枪手能全员参战,火力密度大大增加。阮主的士兵就不明白了,大家的火枪手数量差不多,怎么他们就能打出这种高强度的连续火力?
这种先进战法即使在欧洲,也没有快速传播,目前只有荷兰人和瑞典人掌握。一次战法的创新,会导致一个国家的军事变得强大,连吃几十年红利。
埃文一直以为,刘子敬找到荷兰人当火枪教官,是因为大员是离济州岛最近的洋人势力,碰巧找到了最高明的师傅。
其实刘子敬先去的澳门,就没找葡萄牙人当火枪教官。刘子敬这妥妥利用的穿越者优势,现在优势就体现在战场上了。
洪门火枪手们从敌军距自己六十步的时候开始射击,一直到敌军跑到一百步外,埃文果断命令停火。
再打下去,杀伤甚小,还耽误友军追击。
中间的两千长矛兵没有闯军精锐的沉稳,敌军象兵冲到距自己六十步的时候差点崩溃,如今敌人跑了,那就不怕了,顺风仗好打啊。
看己方火枪停了,端起长矛,就开始小跑,开始追击。
火枪停了,炮兵可没停。实际上炮兵一直在追着敌军象兵的屁股打。
火枪弹丸主要杀伤敌军的火枪兵和稍后面露出来的长矛兵,打在大象屁股上像挠痒痒。小炮弹打到大象的屁股可就像扎针了,大炮弹更是能将大象打死。
大象玩命狂奔,越跑越快,冲进了后面的长枪阵,眼看敌军前锋就是崩溃的姿态。
这边长矛兵开始追击,负责指挥炮兵的查理博士下令,抬高炮口,延伸射击。
这算土法的步炮协同,炮弹从己方士兵头上飞过,砸向敌阵。
当然不可能像正宗的步炮协同那么精确,适可而止炮兵就要停了。
好在阮主治军算是严格,手下士兵对大象也相对熟悉,没有过于恐惧。
将军们吆五喝六,不断叱骂。
长矛兵们自动散开通道,让发疯的大象通过。大象穿过前锋,在背上象奴的不断安抚下,渐渐清醒,停下了脚步,总算没有冲击后面的主力本阵。
敌军的火枪兵分为四个阵列,前面两个已经被自己的象兵和这边的火枪手打崩,后面两个在长官的呵斥下站稳了脚跟。
长矛兵们等大象过去了,开始在长官的叱骂中合拢,意图重新恢复阵型。
这边的长矛兵想趁敌军前锋混乱冲击敌阵,但距敌军一百多步,不一定来得及。
眼看着由于象兵溃败造成的混乱就要被敌军恢复了,长枪兵的指挥官们分外着急,“快,加快速度!”
耳边响起一阵阵马蹄声,长矛兵们吃到了友军骑兵扬起的灰尘。
二百骑兵从长矛兵侧翼飞奔而过,迅速就追上了奔逃的敌军。
黄蜚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形势,看敌军前锋混乱正在被制止,颇有在己方冲锋长枪兵到达之前重整阵型的趋势,这怎么行?
当即拿出了自己的王牌——二百家丁。
这是明军标准打法,精锐家丁不轻出。先用炮灰消耗敌军士气,最后家丁出手,一锤定音。
现在正是出动家丁的时机,这种过于明显的战机,黄蜚不是名将,也抓得住的。
骑兵不敢冲击列阵的长矛兵,刚刚给象兵让路还没恢复阵型的不算。
本来阮主长枪兵训练得还算不错,先锋更是精锐,奈何他们没有骑兵。
二百来自皮岛的勇士,不少都是当年毛文龙和黄龙的手下,身经百战,绝对的九边精锐。
战舰上,一匹马要占五个士兵的位置。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这二百精锐的战马一直奢侈地跟着船走的。
他们甚至都不屑穿刘子敬提供的紫花布甲,全体半身轻甲,身上明光闪亮。手持长柄斧和关刀,冲进了混乱的敌军队列中砍杀,瞬间杀得四处鲜血,满地猴头滚滚。
这二百精锐的武勇让安南人体会到了天朝上国的威压,猴子们平时的训练全忘了,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再也排不出阵型。
这边骑兵一出,炮击就停止了。倒是长矛兵见己方精锐出动,一阵欢呼,加快了脚步,追随在骑兵后面。
长矛尖精光闪闪,一排排推向变成了散兵游勇的敌军。
失去了军官指挥的敌军纷纷跪地投降,转瞬间,敌军三千先锋全灭,十几门采购自卜家劳铸炮厂的中小型铜炮一发都还没有开,就被俘获了。
黄蜚的家丁出击的时间掌握得非常好,追亡逐北,自己居然一个没伤。
这些家丁对上八旗打得很艰难,因为八旗都是跟他们一样的精锐,数量还远超。对上安南士兵,那就是降维打击。
黄蜚一直觉得自己的陆战水平很拉胯,那是每次上岸跟八旗对拼都吃亏,长期积累出了心理阴影。
现在他突然发现,八旗那样的对手世界上就一个,跟这边的猴子比,我特娘的是军事家啊。
冲破了敌军前锋,看对面敌军主力军容严整,黄蜚这边立刻鸣金,二百家丁勇士耀武扬威,从侧翼撤回。
这边中军专门有接受降兵的上前受降。洪门三千前锋不用管投降的敌军,迅速重新列阵,缓缓压向敌军的中军。
阮主那边前锋被敌军吃掉,士气大沮,正在调整阵型,分出新的前锋准备再战,忽然遭到了敌军的持续炮击。
这次炮击,三磅、八磅炮没有出手,只有十二磅和二十四磅炮抬高了炮口,居然直接射到了敌人中军。
刘子敬的炮兵旅有十二磅炮十门,二十四磅炮五门,数量不多,其实是为攻城准备的,有效射程达到三里。
一次十五发炮弹的齐射,还是实心弹,其实打死不了多少人,没有什么“一炮敌军糜烂数十里”的事情,但威慑力十足。
一发二十四磅的铁球打入士兵阵列,运气不好被打中的士兵顿时筋断骨折,炮弹在阵列里犁出一道血沟。
本来就因为前锋被灭,士气低落的士兵,心理马上崩溃了。敌军居然有传说中的红夷大炮,这仗怎么打?
看手下士兵皆有惧色,亲临现场指挥的阮主阮福澜捋捋胡须,“后撤,死守石碑山隘口。”
阮主亲自指挥,士兵有序后撤。见敌军阵型依旧完整,这边没有急追,缀到了敌军后面,缓缓前进。
一方转进,一方追击,很快到了狭窄的石碑山口。
石碑山是个天险,名字来源于当初后黎朝的黎圣宗黎思诚立的一块石碑。
一百七十四年前,黎思诚率兵打败当时强大的占城国至此,发现自己的兵马已经疲敝,人人思归。同时,再南面都是荒芜之地,没有攻打的动力。
于是放弃了彻底灭亡占城,允许占城称藩,在此立碑,碑文曰:“占婆人过此兵败国灭,安南人过此兵死將亡。”
如今阮福澜重新回到此处,再看到这块碑,忽然心有所感,“在隘口筑城墙,留兵死守,主力退兵吧。”
他想得挺好,士兵们也开始执行,在狭窄的海边通道先建栅栏后修墙,准备采取守势了。
然而,一个时辰后,对面大军追到山口,立刻开始了炮击,似乎不依不饶。
阮福澜怒了,没完了是吧?此处如此狭窄,我修墙都比你们炮击破坏得快,你们还有本事突破石碑山天险么?
“来人,加速修墙!”
“报、报告谅国公,不、不好了,您看海面上——”
阮福澜抬头,只见海面上,七艘巨大的战舰出现,正在横过舰身,数十门巨大的炮口从海面上对准了这道关隘,那可都是三十二磅的舰炮。
阮福澜知道厉害,纵马便跑,身后,很快传来了巨炮攻击隘口的轰击声,不断有自己的士兵连滚带爬跑回来。
一个士兵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对面敌军射过来的劝降信。”
信上是刘子敬龙飞凤舞的书法,“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由你们决定,什么时候结束,可由不得你们。速速投降,尚可保全身家性命,否则身死族灭,莫谓言之不预也。”
落款三个大字——“峨眉峰”。
阮福澜眼前一黑,晃了两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