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梦回录 第40章 试刃东南(一)

作者:朔旦冬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13 08:5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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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咸腥、还夹杂着某种东西燃烧后特有的焦糊与腐臭气味——这便是东南沿海的空气,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初抵者的肺叶上。

多隆阿勒住胯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新军副都统的顶戴下,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眼前景象,远比京师所能想象的任何奏报都要惨烈百倍。视野所及,目光所触,皆是疮痍。

远处本该是繁华市镇的所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几处未熄的火头,像垂死巨兽的喘息,在焦黑的梁木和瓦砾堆上吐出缕缕狰狞黑烟,盘旋上升,融入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断折的旗杆歪斜地插在废墟里,一面残破的官旗无力地垂落,沾满泥污与暗褐色的斑痕。焦糊味正是从那片死寂的废墟中飘散出来,混着海风的咸腥,令人作呕。近处,几具肿胀发黑的尸体被草席胡乱盖着,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贪婪地汲取着最后的养分。几只野狗在不远处的沟壑里逡巡,绿幽幽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大队人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一条浑浊的小河沟蜿蜒流过,水面上浮着翻白的死鱼,还有几件破烂的衣裳随波起伏。

“大人,前面就是潮州府城…或者说,是府城的残骸了。”向导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恐惧,他伸手指向那片废墟,手臂微微发颤。

多隆阿没有立刻回应,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这片人间地狱。他身后的队伍——新军炮营管带王振标率领的火器精锐,以及韦绍光、海龄、苏和泰等十名海军学堂的年轻学员——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马匹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铁甲和兵器摩擦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红毛鬼干的?”多隆阿的声音低沉压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向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是…也不是。前些日子,琼州那边遭了英夷假扮的海盗,炮轰清澜港的消息传来,这边人心就彻底乱了。粮价飞涨,官府派下来的赈济粮米…十成里能有一成落到百姓嘴里就不错了!剩下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都进了官仓和老爷们的腰包。饿疯了的人,抢了官仓,然后…不知怎么的,就烧起来了…再后来,有人领头,喊‘反了’,就…就成这样了。还有些戴着红头巾的,趁乱冲进来,杀人放火…”

“红头巾?”王振标沉声追问,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

“是…是叫‘红巾会’的,听说早先在乡下闹腾,口号是‘抗捐杀官,赶走红毛鬼’…如今城里一乱,他们就…就裹进来了,人越来越多…”向导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韦绍光死死攥着拳头,黝黑粗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看着那片焦土,仿佛又看到了三元里冲天的大火,听到了乡亲们凄厉的哭喊。他猛地一夹马腹,冲到多隆阿马侧,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大人!让俺带人冲进去!把这帮狗官和趁火打劫的杂碎都揪出来!还有那些红毛鬼的走狗!”

“胡闹!”一声清冷的呵斥响起。苏和泰脸色苍白,但腰板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镶黄旗贵胄的体面。他厌恶地看了一眼韦绍光粗鄙的姿态,转向多隆阿,声音带着刻意保持的平稳:“都统大人,当务之急是整肃地方,恢复秩序!此等乱民暴动,目无君父,形同叛逆!当以雷霆之势,速速剿平,以儆效尤!岂能如莽夫般意气用事?”

他刻意加重了“莽夫”二字,目光扫过韦绍光。那场大考败北的屈辱,如同毒刺,深深扎在心里。他迫切需要一个证明的舞台,一个用血与火洗刷耻辱、重拾荣耀的机会。眼前的混乱,在他眼中,是军功,是阶梯。

海龄没有参与争执。他深蓝色的学员服纤尘不染,只是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地形、残骸的分布、火焰燃烧的痕迹,还有远处海岸线模糊的轮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把他从不离身的格致院卡尺,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静。他需要数据,需要信息,需要理解这混乱背后的脉络。韦绍光的愤怒和苏和泰的急切,在他看来,都失之偏颇。

多隆阿抬手,制止了可能升级的争论。他的目光掠过韦绍光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掠过苏和泰苍白却固执的脸,最终落在海龄那沉静思索的面容上。“进城!”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管带,约束队伍,刀出鞘,铳上膛!但有趁乱袭击者,格杀勿论!”

马蹄踏过焦黑的瓦砾和湿滑的泥泞,发出沉闷的声响。队伍如同一条绷紧的钢索,缓缓进入这座死城。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更加浓重了。偶尔有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从废墟的阴影里惊恐地窥探,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一处断墙下,一个妇人抱着早已冰凉僵硬的婴儿,无声地流泪,眼泪在沾满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惨白的沟壑。这幅景象,比任何震耳欲聋的哭嚎都更令人窒息。

潮州府衙,曾是此地权力的象征,如今也只剩下半壁焦黑的门楼和几间摇摇欲坠的偏房勉强立着。府衙大堂内,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本该是肃穆的官厅,此刻却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刻意粉饰太平的虚浮。残破的梁柱上挂着几盏惨白的灯笼,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厅堂。几张勉强拼凑起来的八仙桌上,杯盘狼藉。烧鹅、炖鸡、鲜鱼…这些在满城饥馑中显得无比刺眼的美味佳肴,几乎没怎么动过。几个穿着皱巴巴官袍的人正围着多隆阿和王振标,脸上堆着谄媚至极的笑容,频频举杯劝酒。

“多大人!王管带!一路辛苦!风尘仆仆,下官等未能远迎,死罪!死罪!”潮州知府孙有禄,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顶着硕大的酒糟鼻,亲自捧着一个硕大的酒壶,给多隆阿斟酒,动作带着刻意的夸张,试图掩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惶。“些许薄酒,不成敬意!给大人和诸位将军接风洗尘!这…这潮州地面,唉,遭了天灾人祸,刁民作乱,让大人见笑了!见笑了!”

坐在角落的韦绍光,看着桌上那些油光光的鸡鸭鱼肉,再看看知府那张肥腻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了城外废墟里那个抱着死婴的妇人,想起了向导口中十不存一的赈济粮。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碟叮当乱响,汤汁溅出:“接风洗尘?俺看是喝百姓的血!外面都他娘的饿死人了!你们这帮狗官倒在这儿大鱼大肉!良心让狗吃了?!”

这声暴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虚伪的宴席气氛。孙有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一抖,酒壶差点脱手。其他几个陪坐的官员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大胆!”苏和泰霍然起身,脸色铁青。韦绍光这粗野的言行,在他眼中简直是玷污了官厅的体统,更是对他心中那套森严等级的挑战。“韦绍光!此乃官衙重地,岂容你咆哮放肆!还不向知府大人赔罪!”他急于维护这摇摇欲坠的“体统”,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些什么。

海龄端坐在一旁,没有看暴怒的韦绍光,也没有看色厉内荏的苏和泰。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孙有禄那双闪烁不定、充满惊惧的眼睛,以及他身边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眼神却异常锐利阴鸷的通判——赵汝舟。海龄的手指在桌面下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卡尺边缘,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直觉告诉他,这府衙里的恐惧,绝不仅仅源于城外的暴乱。

多隆阿缓缓放下根本没碰过的酒杯,动作很轻,却让整个嘈杂的大堂瞬间死寂。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两把无形的冰锥,直刺孙有禄的眼底。“孙知府,”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本都统奉旨南下,肃清海氛,安定地方。粮秣、军械、沿海布防图册、近日往来公文卷宗,还有…库银账册,即刻取来,本都统要过目。”

“这…这…”孙有禄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酒糟鼻显得更红,“大人…府库…府库前些日子被乱民焚抢…账册…账册也多有遗失…这…容下官几日时间,尽力…尽力补齐?”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躲闪,不敢与多隆阿对视。

“哦?被抢了?”多隆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他微微侧头,看向一直沉默观察的海龄,“海龄。”

“学生在。”海龄立刻起身,身姿挺拔如松。

“你心思缜密。带几个人,去府库实地查看。”多隆阿吩咐道,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孙有禄那张汗如雨下的脸,“仔细点,看看大火烧了哪些东西,灰烬里还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纸片儿。若有守卫或库吏幸存,一并带来问话。”

“遵命!”海龄抱拳领命,动作干净利落,深蓝的学员服在惨淡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他目光扫过孙有禄和赵汝舟,那平静眼神中蕴含的穿透力,让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海龄带着两名新军士兵离开了。大堂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孙有禄的胖脸上,汗珠汇成小溪,不断滴落。赵汝舟垂着眼睑,手指在袖中神经质地捻动着。

苏和泰看着眼前这官场龌龊的冰山一角,看着多隆阿那深不可测的平静,再看看孙有禄那副令人作呕的丑态,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不适感涌了上来。这与他从小被灌输的“官尊民卑”、“旗人至上”的秩序截然不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身官袍下包裹的,可能是何等肮脏的灵魂。他紧抿着嘴唇,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先前那股急于表现、维护体统的劲头,不知不觉泄了大半。

府衙后堂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厢房,成了多隆阿的签押房。空气里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气味。桌上摊开的,是海龄带人从府库废墟中“抢救”出来的、几份烧得焦黑卷边、字迹模糊难辨的残破账册,以及几份侥幸躲过大火的近期往来公文。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映照着多隆阿和王振标凝重的脸。

海龄站在一旁,指着账册上几处用朱砂圈出的地方,声音冷静得如同在格致院讲解机械图纸:“大人请看。这是学生根据残存账目和几个库吏口供初步核对的。库粮账面存数,与上月盘存及本应入库的赈济粮数目相比,缺口巨大。而账册上记载的‘损耗’、‘虫蛀霉变’数量,远超常理。此外,”他拿起一份相对完整的公文,“这是琼州清澜港被袭前五日,府衙发给沿海各巡检司、卫所的‘例行巡检’调令,要求抽调大部分快船和精干人手向内河集结,导致事发时清澜港防御空虚。”

王振标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火苗猛地一跳:“他娘的!调走防卫?这不明摆着给海盗…给英夷开大门吗?!粮饷亏空,官匪勾结!这群蛀虫!”老管带气得胡须都在颤抖。

多隆阿没说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幽深如古井。他拿起另一份公文,是琼州府发来的求援急报抄件,日期就在清澜港被袭后不久。上面字字泣血地描述着英舰的炮火和百姓的惨状。

“孙有禄,赵汝舟…”多隆阿低声念出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还有那个…琼州的同知,吴茂才?”他抬眼看向海龄。

海龄点头:“学生查阅过往公文,发现孙知府与吴同知、赵通判往来密切。尤其最近半年,关于‘缉私’、‘海防’的公文批复,多有蹊跷之处,批复意见往往模棱两可,甚至自相矛盾,似在有意纵容某些海上勾当。”

“不是似,是就是!”王振标恨声道,“这帮人,吃着朝廷的俸禄,干的却是卖国的勾当!大人,请下令!末将这就带人去把孙有禄、赵汝舟拿下!严刑拷打,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拿人?”多隆阿嘴角扯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窗外的沉沉夜色,“打草惊蛇罢了。他们不过是台前的木偶,背后必然还有牵线之人。英夷的船在海上,消息却灵通得紧。这府衙内外,这城里城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贸然动手,只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毁了证据,甚至引狼入室,让英夷有更大规模的报复口实。”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黑暗中尚未完全熄灭的零星火光和更远处模糊的海岸线轮廓。“陛下要的是三个月肃清海氛,是海疆初定!不是一时之快。要斩草,就得除根。要破局,光靠明刀明枪的镇压,不够。”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振标和海龄:“王管带,你带来的炮营,是我们明面上的刀,要快,要狠!明日一早,你亲自带队,以雷霆之势,剿灭几股最猖獗、为害最烈的‘红巾会’乱匪!打出新军的威风,震慑宵小!记住,只诛首恶,胁从者若能幡然醒悟,可酌情宽宥。但若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让这东南沿海知道,朝廷的刀,还没钝!”

“末将领命!”王振标抱拳,眼中战意升腾。

“海龄。”多隆阿的目光转向年轻学员。

“学生在。”

“明面上的刀要快,暗地里的眼睛,更要亮!”多隆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肃杀,“你心思缜密,通晓格致,善于观察推演。本都统命你,从王管带的精锐和新来的学员中,挑选绝对可靠、身手利落之人,秘密组建一支‘缉私队’!名义,是稽查沿海走私,整饬地方治安。实则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要盯死那些官仓的硕鼠,盯死那些可能通敌的胥吏,更要盯死那些在海上神出鬼没、为英夷传递消息、输送物资的鬼影!特别是那个通判赵汝舟,此人阴鸷,必是条大鱼!”

海龄眼中精光一闪,腰杆挺得更直:“学生明白!定不负大人所托!”他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更感到一种被赋予重任的使命感。这不再是学堂的沙盘推演,而是真实战场上的无声较量。

“至于你们几个…”多隆阿的目光扫过一直站在角落沉默旁听的韦绍光、苏和泰、赵有田等人,“缉私队需要人手,需要熟悉地方,需要胆大心细!韦绍光!”

“在!”韦绍光一步踏出,声如洪钟。

“你不是恨那些狗官,恨那些勾结红毛鬼的杂碎吗?本都统给你机会!”多隆阿盯着他,“海龄的缉私队,你要进去!收起你那动不动就拍桌子的暴脾气!给我把眼睛擦亮,把耳朵竖尖!混到码头、市井、三教九流里去,摸清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是怎么勾连的!赵有田!”

“小…小的在!”赵有田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又惊又喜。

“你是本地人,熟悉乡音俚语,认识人多。跟着韦绍光,给他当眼睛,当耳朵!机灵点!”

“是!大人!”赵有田激动得脸都红了。

“苏和泰!”多隆阿最后看向他。

苏和泰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等待着命令。

“你也入缉私队。”多隆阿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收起你那套贵胄的架子。看看这人间地狱,想想你腰上的黄带子意味着什么!是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醉生梦死,还是真刀真枪地为国除奸、为民除害?自己选!跟着海龄,多看,多学,多用你的脑子!”

苏和泰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多隆阿的话像鞭子,抽打在他最敏感的自尊上。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维护那点摇摇欲坠的骄傲,但最终,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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