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院的工棚仿佛被时间遗忘,不分昼夜。炉火映照下的人影都带着一种透支的亢奋和顽固的疲惫。林宇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会断裂。燧发机构的简化在查理近乎暴躁的修改下,图纸终于定了稿,虽然牺牲了一点理论上的射速,但结构大大简化可靠。李墨那边对英军火药的分析也有了眉目,发现里面掺了少量奇怪的白色晶体(后来才知道是氯酸钾),大大提升了威力,正在尝试用土硝和有限的原料模拟。最让他揪心的,还是那该死的枪管。
工部“特供”的铁料,简直就是灾难。张师傅带着几个铁匠,用尽了古法百炼、灌钢,甚至不惜血本尝试“苏钢”法。烧红的铁块在重锤下反复折叠锻打,火星四溅,汗如雨下。然而,十次有九次,要么在淬火时“啪”地一声脆响,裂开狰狞的缝隙;要么好不容易成形,内膛粗糙得像砂砾地,试枪时铅子在里面磕磕绊绊,射出去毫无准头,威力更是可怜。
“林小哥……不成啊……”张师傅用满是烫伤和水泡的手,捧着一根刚锻打出来、内壁依旧坑洼的枪管,声音嘶哑绝望,“这铁……杂质太多,太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挫败。
林宇盯着那根丑陋的铁管,牙关紧咬,尝到了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钱!没有钱买好铁!没有钱请更好的工匠!穆彰阿那老狐狸,用“河工险情”像铁索一样死死勒住了新军的咽喉!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再试!”林宇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用灌钢法!多加生铁液!提高碳量!锻打再狠一点!淬火……用温油!慢一点!”他自己也冲了上去,抢过一把大锤,对着烧红的铁料疯狂地砸下去,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和绝望都砸进这冰冷的金属里。沉重的撞击声在工棚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阴霾。
转机,往往诞生于最混乱的狼狈之中。
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后,林宇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反复熬煮、粘稠不堪的浆糊。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工棚角落,想喝口水清醒一下。那里堆放着刚刚试制出来的一批定装纸壳弹。为了防潮,李墨异想天开地在纸壳外刷了一层薄薄的桐油,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摊开晾着,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特有的气味。
林宇抓起水瓢,手却因为脱力和颤抖,大半瓢水都泼在了旁边一盒刚配好的、准备用来测试新燧发机构的高敏火药上!黑乎乎的火药瞬间被浇湿了一大片!
“糟了!”林宇和李墨同时惊呼出声。这盒火药价值不菲,是他们根据分析英夷火药成分,好不容易才调配出来的“精制品”!
李墨扑过去,心疼得直跺脚:“哎呀我的林哥!你……你怎么……完了完了!这火药一湿就废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抓起一把湿漉漉、黏糊糊的火药,欲哭无泪。
林宇也懊恼不已,疲惫和挫败感几乎将他击垮。他烦躁地抓起旁边一根刚组装好的、装着简化版燧发机构的新枪样,又顺手从那堆被水泼湿、变得像烂泥一样的高敏火药里挖了一小坨,胡乱塞进药池——纯粹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发泄,根本没指望能打响。他甚至没装铅弹,只是随意地举枪,对着工棚外挂满积雪的枯树,麻木地扣动了扳机。
燧石在简化但更坚固的火镰上猛地擦过,溅起一串耀眼的火星!
嗤——噗!
预想中的巨响没有出现。只有一声极其怪异的、如同放屁般的闷响!一股浓烈刺鼻、带着硫磺和湿木头燃烧味道的灰白色浓烟,猛地从枪口和药池喷涌而出!瞬间将猝不及防的林宇和李墨笼罩其中!
“咳咳咳!呕……什么鬼东西!”李墨被呛得涕泪横流,连连咳嗽干呕。
林宇也被呛得够呛,眼泪直流。然而,就在这狼狈不堪、被恶臭烟雾包裹的瞬间,他模糊的视线扫过枪机,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僵住了!
那湿透的、黏糊糊的、本该彻底报废的“臭火药”,竟然被燧石擦出的火星……点着了!虽然燃烧极其不充分,只发出那声尴尬的“嗤噗”,冒出一股浓烟,但的的确确是被点着了!没有哑火!
“点着了?!”林宇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烟呛而变调,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湿成那样……它……它居然点着了!”
他顾不上满脸的烟灰和刺鼻的气味,像疯了一样扑回工作台,一把推开目瞪口呆的李墨,抓起那支还在冒着袅袅余烟的样枪,死死盯着药池里残留的黑色糊状物和燧发机构上沾着的湿漉漉的火药渣。
“李墨!快!再弄点水来!泼湿!就泼这种高敏火药!快!”林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手都在颤抖。
李墨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林宇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手忙脚乱地舀来一瓢水,泼向另一小堆干燥的高敏火药。
林宇迅速挖了一小坨湿火药塞进药池,再次举枪,扣动扳机。
燧石擦过火镰——嗤!噗!又是一声沉闷的“臭屁”响,浓烟再次喷出!
“成了!真的成了!”林宇兴奋地大吼,用力拍着李墨的肩膀,拍得他龇牙咧嘴,“你看到没?!湿的!这么湿!它居然能点着!我们的新燧发机构!它……它不怕潮!不怕湿!”
这个意外发现的“臭火”现象,如同暗夜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宇被绝望堵塞的思路。之前的燧发枪,无论是缴获的英军“布朗贝斯”还是他们之前失败的仿品,燧石擦出的火星相对分散、微弱。一旦引火药(药池里的火药)受潮,那点微弱的火星根本无法穿透湿气将其点燃,自然就哑火了。而他设计的简化燧发机构,为了追求可靠和更大的撞击力,燧石更大更厚,撞击火镰的角度也更垂直猛烈,擦出的火星不仅数量更多,而且温度更高、更集中!正是这些更“霸道”的火星,硬生生穿透了湿火药的阻碍,强行将其点燃!虽然燃烧不充分导致威力大减(成了“臭火”),但证明了在潮湿环境下,它依旧能可靠点火!
防水!这个困扰了燧发枪上百年的致命弱点,竟然在这种狼狈不堪的“臭屁”事故中,意外地找到了解决的曙光!虽然只是解决了一半(能点着,但威力骤减),但这关键的一半,足以让一支枪在雨天不再是烧火棍!
“改!立刻改!”林宇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狂喜,“查理!汉斯!过来!我们的燧发机构方向是对的!现在,我们要的不是让它更精巧,是要让火星更猛!更集中!像……像锥子一样!狠狠地扎进药池里!还有这火药!”他抓起一把湿漉漉的“臭火药”,“李墨,你重点不是分析它威力为什么小了,是研究它为什么湿了还能被点着!它的配方里,肯定有东西让它在受潮后也容易被点燃!找到它!加到我们的火药里去!快!都动起来!”
整个工棚瞬间被这个意外之喜点燃了。疲惫一扫而空,沮丧被狂热的干劲取代。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激烈的争论声、兴奋的呼喊声再次响成一片。炉火熊熊,映照着每一张重新焕发生机的脸庞。那呛人的“臭屁”烟雾,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希望的辛辣。
希望的火苗在格致院的铁砧上跳跃,然而帝都的权力场中,冰冷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四海春”茶馆依旧人声鼎沸,但话题早已从三元里的热血转向了朝堂的纷争。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是小商人的茶客,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了吗?工部营造司,为了赶新军的火枪,逼得那些老匠人日夜赶工,结果……炸膛了!伤了好几个!啧啧,惨啊!”
“真的假的?”旁边的人一脸惊疑,“不是说海运学堂的林宇搞出了不怕雨的新枪吗?”
“嗨!吹的吧!”另一个茶客撇撇嘴,满脸不屑,“一个小毛孩子,懂什么造枪?还不是瞎折腾!听说工部拨给他们的好铁,都被他糟蹋了!炼出来的都是些豆腐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我看啊,这新军,悬!”
“就是!听说户部的王尚书,为了筹银子,把主意都打到河工款子上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忧心忡忡地捋着胡子,“这黄河的‘险工’要是没钱加固,开了春桃花汛下来……那可是要出大乱子,淹掉几个县的!造枪重要,还是老百姓的身家性命重要?这……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嘘!慎言!慎言!”旁边立刻有人紧张地制止,但那些关于“新军靡费无度”、“罔顾河工险情”、“林宇瞎指挥”的流言,如同茶馆里氤氲的水汽,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钻进每一个茶客的耳朵里,留下模糊却令人不安的印象。
流言如同瘟疫,迅速找到了它们最合适的宿主。几份措辞“忧国忧民”、引经据典的奏折,悄无声息地递进了通政司。它们没有直接攻击新军本身,而是巧妙地围绕着“河工险情”和“民命攸关”做文章。一份御史的奏折写得尤其“恳切”:“……黄河水患,自古为患。今岁凌汛早至,多处堤岸告急,实乃心腹之患。值此危殆之际,当举国上下,同心戮力,保堤护民。然闻工部为急造新军火器,调用精铁匠工甚多,户部钱粮亦多倾斜于此。臣非不知整军经武之要,然河工之险,迫在眉睫,关乎百万生灵,岂容轻忽?伏乞陛下明察,敕令有司,务必先固河防,保黎庶安澜,再徐徐图强军之策。轻重缓急,不可倒置也……”
奏折没有提穆彰阿一个字,甚至对新军也用了“整军经武之要”这样冠冕堂皇的肯定。但字里行间,无不将新军建设与河工安危置于水火不容的对立面,将任何对新军的资源倾斜都描绘成对黄河两岸百姓生命的漠视。这顶“罔顾民生”的大帽子,比任何直接的攻讦都更沉重,更阴险。
这些奏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下激起圈圈涟漪。它们被迅速抄录,送到了该看的人案头。
养心殿东暖阁。皇帝锦凌刚刚批阅完潘世恩递上的一份关于新军操典细则的奏议。他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通政司呈上来的几份奏折副本,静静地躺在御案一角。他没有立刻去看,只是端起温热的参茶,浅浅啜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细碎的雪花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带着惶急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锐而变调的通报:“陛下!八百里加急!河南河道总督急奏!”
皇帝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泛白。他放下茶盏,声音沉稳:“呈上来。”
一个风尘仆仆、几乎要瘫倒的信使被两个侍卫架了进来,他扑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将一个密封的、沾满泥污的黄绫匣子高高举过头顶。侍卫接过匣子,迅速检查火漆封印,确认无误后,恭敬地呈到御案之上。
锦凌拿起小银刀,挑开火漆。展开奏报,目光飞快扫过。奏报是河南河道总督亲笔,字迹潦草,墨迹淋漓,透出巨大的恐慌:
“……臣万死!河南封丘汛段,因连日严寒,冰凌壅塞,河水暴涨!本已羸弱之险工多处告急!臣星夜督率军民抢护,奈何……奈何工料奇缺,人手不足(奏报里特别强调了这两点,字字泣血),抢护不及!昨夜子时,封丘青龙岗段大堤……溃决三十余丈!洪水滔天,直灌而下!下游兰阳、仪封等县顿成泽国!灾民号哭遍野,浮尸塞流……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唯……唯溃口之前,有刁民因不满工食银被克扣、征调过苛,竟聚众阻挠抢险,甚至……甚至毁坏物料!虽为首数人已被正法,然人心浮动,抢险不力,亦是溃堤诱因之一!臣叩请陛下速发内帑,调拨钱粮物料,并派重臣督治!迟则……迟则千里沃野,尽付鱼鳖矣!臣泣血顿首……”
“啪嗒!”皇帝手中的朱笔,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猩红的朱砂,在冰冷的砖面上溅开一小片刺目的痕迹,如同凝固的血。
暖阁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鎏金自鸣钟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令人窒息的空气。炭盆里的火舌依旧跳跃着,散发出温暖的光,却丝毫无法驱散此刻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彻骨寒意。
锦凌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阶下瞬间面无人色的几位重臣,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殿外纷飞的大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静。然而,那沉静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深寒。
终于,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被冰刀刻出来的、毫无温度的弧度。炭火跳跃的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灭不定,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静静燃烧。他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御案上那几份关于“河工险情”的奏折副本,又落回到那份染着“泥污”与“血泪”的八百里加急上。
“呵……”一声极轻的、仿佛从冰缝里挤出来的气息,逸出皇帝的唇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米,到底去了哪里?
这把借“河工”燃起的火,烧穿了堤坝,烧毁了田园,最终,究竟会烧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