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梦回录 第23章 争斗(一)

作者:朔旦冬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5 00:4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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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雪,下得无声无息,一层又一层,将前几日驿马踏碎的薄冰和惊惶的蹄痕深深掩埋。腊月的寒气,渗过厚重的宫墙,弥漫在养心殿东暖阁里。鎏金自鸣钟的滴答声,在凝重的寂静中敲打着人心。

皇帝锦凌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御案上那几张薄薄的纸页上。一份是潘世恩、王鼎、祁寯藻联署的《整军经武急务条陈》,字里行间喷薄着热血与急迫,勾勒着新军的骨架与经脉;另一份,则是穆彰阿呈上的《漕运畅通及河工稳固奏折》,行文恭谨,数字详实,字字句句都在诉说“稳妥”二字。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空气,暖意融融,却丝毫驱不散锦凌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冰霜。

“两年……”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只要两年!”

后人回顾这段历史时,无一例外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对于当时的帝国和皇帝锦凌来说他和他的国家也只有两年的时间。

圣旨的金字如同滚烫的烙铁,重重砸在京城这锅表面平静、内里早已沸腾的浑水之中。新军!一支皇帝亲口谕令、迥异于腐朽八旗绿营、要“唯朕之命是从”的崭新力量!这消息瞬间点燃了暗流涌动的朝堂。

户部衙门的空气,永远带着账簿和陈年墨锭混合的沉闷气息。尚书王鼎那张向来方正的脸,此刻因愤怒而涨得通红,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刚由工部转来的公文,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轻飘飘的纸张碾碎。

“岂有此理!简直是敲骨吸髓!”王鼎的咆哮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他猛地将那公文拍在祁寯藻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祁大人!你瞧瞧!瞧瞧工部这帮人开的什么海口!第一批五千新军,单单是鸟枪、火药、被服、饷银的预算,就要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戳着预算条目下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祁寯藻脸上,“这还只是开始!后续的火炮、马匹、营房……金山银海也不够他们填的!”

祁寯藻端坐案后,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但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深重的忧虑。他拿起那份预算条陈,目光扫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眉头越锁越紧。作为兵部尚书,新军编练的总负责人,他比王鼎更清楚这笔钱的份量。

“王大人息怒,”祁寯藻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无奈,“工部……也有工部的难处。打造新式火器,绝非易事。铁料、工匠、技术,处处掣肘。这预算……虽显庞大,但也并非全然虚报。”

“难处?谁没有难处!”王鼎怒气未消,重重地拍着桌子,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叮当作响,“国库的底子,你我心知肚明!寅吃卯粮,窟窿越来越大!这头新军是陛下的心头肉,要钱;那头,”他猛地指向窗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直指河道总督衙门,“穆彰阿那边呢?刚批下去加固黄河‘险工’的银子,数目比这个只多不少!还有漕粮折银的款子!户部行文催了三次,三次!河道衙门那边是怎么回的?‘河道淤塞,转运维艰,需疏通款项’!好一个‘维艰’,好一个‘疏通’!这分明就是卡着脖子,拿捏我们,等着看新军的笑话!”

祁寯藻放下条陈,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浸透了无力感。穆彰阿的手段,他太熟悉了。这位河运派领袖,表面上在养心殿慷慨陈词,赌咒发誓要“共赴国难”、“漕运畅通无阻”,背地里却把“河工险情”这张牌玩得炉火纯青。任何一笔流向新军的银子,似乎都能在千里之外的黄河大堤上,找到一个急需“加固”的借口。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祁大人!”王鼎颓然坐回太师椅,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和焦虑,“陛下只给了两年!两年!没有钱粮,没有器械,没有饷银,拿什么练新军?拿什么去挡英夷的坚船利炮?难道真指望那些锄头扁担吗?三元里的血,能流一次,还能流第二次、第三次不成?!”

祁寯藻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王大人,抱怨无济于事。眼下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新军招募和初步操练的钱粮,是燃眉之急,一分也不能少!我这就再进宫一趟,面见陛下,陈明利害,恳请陛下从内帑或他处先挪借支应一部分。至于器械……”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飘落的细雪,“只能勒紧裤腰带,给工部和林宇那小子施压了!让他们务必……务必想办法,省一点,再省一点!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工部衙门深处,负责军械制造的营造司,气氛比户部更加压抑。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叶、陈年铁锈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混合的怪味。几张巨大的木案拼在一起,上面杂乱地摊着图纸、缴获的英军“布朗贝斯”燧发枪零件、以及几支刚试制出来、模样粗糙丑陋的仿品。

营造司郎中周延年,一个两鬓微霜、眉头常年拧成“川”字的干瘦官员,正对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愁苦的老工匠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仿制!仿制!三个月了!张把头!你告诉我,这就是你带人鼓捣出来的‘新枪’?”他抓起案上一支枪管歪斜、铳机粗糙的铁家伙,狠狠掼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看看!这枪管,弯得像煮熟的虾!再看看这打火!”他粗暴地扳动机括,燧石在火镰上擦出几点微弱的火星,旋即熄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冒起,“十次有八次打不着火!雨天更是个摆设!这玩意儿拿到校场上,是杀敌还是自杀?!”

老工匠张把头佝偻着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破毡帽,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惶恐:“周……周大人息怒……小的们……小的们真是尽力了……您看这洋人的管子……”他颤巍巍地拿起一根缴获的英军枪管,光滑笔直,泛着冷硬的幽蓝光泽,“咱们……咱们用祖宗传下的法子,反复锻打、淬火……可……可这铁料它……它就是不成啊!要么太脆,一打就裂;要么太软,打几枪就弯……好不容易弄直一根,内膛又糙得像砂纸,打出去的铅子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工匠壮着胆子插嘴,声音带着火气:“大人!这不能全怪张把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部拨下来的那点银子,能买什么好铁?都是些下脚料!还有火药!咱们按老方子配的,劲儿小不说,还他娘的邪性!稍微压紧点,或者受点潮,它就……”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脸上犹有余悸,“嘭!炸膛!前儿个试枪,差点把李二麻子的手给废了!”

“住口!”周延年烦躁地挥手打断,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值房里来回踱步,靴子重重踏在青砖地上,“银子!银子!又是银子!户部那帮铁公鸡一毛不拔!你们就知道叫苦!可陛下等着要新枪!潘中堂一日三催!祁大人那边眼巴巴盼着!林宇!林宇那个海运学堂的小子呢?他不是夸下海口,说能改进吗?人呢?!”

“周大人,”一个书办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林……林宇在格致院那边,听说……听说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正带着他那帮同窗和洋匠人折腾呢……”

“折腾?光折腾有个屁用!”周延年狠狠啐了一口,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无奈和渺茫的希望,“传话给他!还有你们!”他指着张把头等人,“再给十天!十天之内,要是还拿不出能打响、能打准、至少别他娘的一下雨就成烧火棍的东西,咱们……就等着一起卷铺盖滚蛋,或者去刑部大牢里蹲着吧!”

西郊,海运学堂深处,格致院巨大的工棚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与工部衙门的绝望压抑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混杂着汗臭、焦炭、金属和油脂味道的亢奋。炉火昼夜不息,映照着墙上跳动的巨大阴影,叮叮当当的铁锤敲击声、刺耳的金属刮削声、蒸汽机单调的嘶鸣以及激烈的争论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杂乱而充满生机的交响曲。

工棚中央,几张厚重的大铁砧围成一个半圆。林宇就站在这个风暴的中心。他比几个月前更瘦了,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颊上蹭着几道乌黑的油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青色学生袍,早已被火星燎出无数破洞,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污和铁锈色。

他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周围挤满了人:同窗李墨,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眼神专注的年轻人;两个重金聘请、穿着油腻皮围裙、表情复杂的西洋技师查理和汉斯;还有几个学堂里手艺最精湛的老铁匠。

“……不行!绝对不行!”林宇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尖锐,他指着图纸上燧发枪机括的核心部件,“照着这‘布朗贝斯’原样仿?查理,你告诉我,这鬼东西在咱们这儿下雨天能用吗?十枪九哑!上了战场就是根烧火棍!我们要改!必须改!”

查理,一个红鼻子的英格兰老头,摊开粗糙的大手,满脸无奈地用生硬的官话辩解:“林!道理,我懂!可靠!防水!好!但,这燧石的角度,弹簧的力度,火镰的硬度……差一丝,就完蛋!你们的铁……不行!工匠的手……不稳!太难!现在,造出来,能打响,就……上帝保佑!”他做了个祈祷的手势。

“上帝保佑不了我们!”林宇猛地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疲惫或茫然的脸,“三元里的乡亲,靠的是锄头和血性!我们守着格致院,有炉子,有铁砧,有脑子!要是连一支不怕雨的火枪都造不出来,还有脸说救国?查理,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这燧发机构给我简化!怎么可靠怎么来!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李墨!”

“在!”李墨一个激灵。

“火药!缴获的那些英夷火药,你带人给我一寸寸地剥开、烧化、分析!看看他们到底加了什么鬼东西,劲儿那么大,烟还小!还有这个——”林宇抓起一枚用油纸包裹的英军定装弹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好东西!省了临阵装药的时间!想法子,用咱们手头的东西,给我仿出来!防潮的!要快!”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那堆工部“特供”来的生铁锭上,黯淡无光,夹杂着肉眼可见的杂质和气孔。“至于铁料……”林宇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冰冷的铁块,脸上掠过一丝狠厉,“工部的指望不上,咱们自己炼!张师傅!”他看向一个沉默寡言、手臂粗壮如树干的老铁匠,“您老经手的百炼钢、灌钢法,古书上那些方子,咱们挨个试!我就不信,老祖宗能打出削铁如泥的宝刀,就锻不出一根能打枪的好铁管!从今天起,吃住都在炉子边!不弄出点名堂,谁也别想出去!”

命令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工棚里的声浪更高了。质疑声、讨论声、铁锤砸在铁砧上更猛烈的撞击声、拉动风箱的呼啦声……汇成一股更加炽热狂放的洪流。炉火熊熊,映照着每一张沾满污垢却眼神专注的脸庞。林宇抓起一把沉重的铁钳,亲自夹起一块烧红的铁料,狠狠砸向铁砧,溅起一蓬耀眼的火星。那清脆而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是他不屈意志的呐喊。

穆府的书房,檀香袅袅,温暖如春,与外界的严寒和工棚的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穆彰阿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躺椅上,微闭着眼,听着心腹幕僚低声禀报。他穿着家常的玄色暗云纹锦袍,手里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球,神态悠闲,与户部、工部衙门里的鸡飞狗跳形成鲜明对比。

“……户部王鼎,今日又在值房咆哮了半日,骂工部狮子大开口,骂咱们河道衙门拖延漕粮折银……”幕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祁寯藻据说下午又进了宫,怕是去陛下面前哭穷告状了。”

穆彰阿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嘴角牵起一丝淡漠的弧度:“由他们闹去。哭?哭就能哭出银子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是至理名言。王鼎那个老抠,守着个空库房,急得上火,情有可原嘛。”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藏着冰锥般的锐利,“工部那边呢?周延年顶不住了?”

“是,周郎中焦头烂额,底下工匠怨声载道,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哦,不是,都说铁料火药都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做不出像样的东西。那个海运学堂的小子林宇,带着一帮人在格致院蛮干,听说要自己炼铁,简直异想天开。”

“呵呵,年轻人,有股子冲劲是好的。”穆彰阿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参茶,“不过,冲劲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枪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究是至理。工部该拨的银子,咱们不是没拨,只是这‘险工’加固,关乎百万黎民生死,关乎漕运命脉,陛下都点头的‘头等大事’,自然要优先保障,精打细算,一分一毫都马虎不得。新军那边嘛……”他拖长了语调,玉球在掌心转得更慢,“陛下的宏愿,自然也是要支持的。告诉周延年,该给的铁料,照旧给,只是这‘成色’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部也有工部的难处,尽力就好。至于林宇那小子想自己炼铁?由他去折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上好的焦炭,没有熟练的大匠,没有经年的火候,炼铁?谈何容易!异想天开罢了。”

幕僚心领神会:“大人高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自己弄不出东西,怨不得旁人。只是……新军招募在即,西山大营那边催要第一批三千支火枪的期限快到了,万一……”

穆彰阿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万一?什么万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新军是祁寯藻总揽,器械是工部督办。咱们河运衙门,只管好自己分内的漕运畅通、河工稳固,确保‘头等大事’不出纰漏。这才是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责。至于其他的……”他放下茶盏,玉球在掌心轻轻一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该做的,咱们都做了。剩下的,静观其变吧。”他重新闭上眼,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书房里,只剩下玉球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檀香燃烧的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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