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宫门在元光皇帝锦凌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殿外呼啸的寒风,却关不住南国那带着血腥与硝烟的风雷之声。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初雪薄薄一层,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肃杀而压抑。而数千里之外的广州,三元里义民退散的烟尘尚未落定,英夷铁甲舰狰狞的炮口依旧威胁着珠江,这场由草野掀起的风雷,正沿着帝国四通八达的驿道,裹挟着惊惶、振奋、愤怒与绝望,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狠狠撞向帝国的心脏——北京城。
腊月十七,京西官道。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踏碎官道薄冰,马鼻喷出的白气在凛冽空气中拉成长长一道。驿卒背插三根染霜的翎毛,脸色青紫,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他伏在马背上,嘶哑的喉咙里只剩下一个本能的声音在回荡:“加急!广州加急!让开!让开!”
马蹄声如鼓点,敲碎了京郊清晨的宁静。德胜门守门的兵丁老远听到这熟悉的、催命般的蹄声,脸色一变,慌忙推开半掩的城门。快马毫不停歇,裹挟着一股寒气与尘土冲入瓮城,沿着内城宽阔的街道狂奔。沿途的行人商贩惊慌躲避,箩筐翻倒,鸡飞狗跳。
“我的老天爷!又是南边的急报?这年还让不让人过了!”一个卖冻柿子的老农拍着大腿。
“听这动静,怕不是又败了吧?唉…”旁边的算命瞎子摇头晃脑。
“败?我昨儿个在茶馆听了个影儿,说广州那边,老百姓用锄头把红毛鬼的将军都打死了!”一个年轻力壮的脚夫压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嘘!慎言!这话也是乱说的?不要脑袋了!”旁边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的掌柜模样的人连忙呵斥,眼神却四下乱瞟,显然也是听说了什么。
驿马最终消失在兵部衙门的朱漆大门内。不多时,兵部衙门如同炸开了锅。紧接着,几骑快马分头冲出,奔向紫禁城、军机处、各王府、重臣府邸…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京城的各个层面炸开。最先沸腾的是茶馆酒肆、街头巷尾。
“四海春”茶馆,人满为患。炉火烧得通红,也驱不散空气中的紧张与亢奋。说书先生惊堂木拍得山响,唾沫横飞:“列位看官!且说那三元里,韦绍光韦壮士,身高八尺,腰阔十围!眼见红毛鬼辱他恩师,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碗口粗的树干,只听得‘呜——’地一声风响,好家伙!那真是力劈华山之势…”
“好!”底下茶客听得热血沸腾,一个粗豪汉子猛地拍案,震得茶碗叮当跳,“打得好!打死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红毛畜生!”
“痛快是痛快,”邻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却忧心忡忡地捋着胡子,“可惹毛了洋人,大炮轰平了广州城,这滔天大祸谁来担待?朝廷的脸面又往哪搁?”
“脸面?”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显然是落魄书生的青年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朝廷的脸面早让虎门炮台的灰给糊住了!若非官军无能,何至于让乡野匹夫以血肉之躯抗敌?潘世恩潘中堂那封‘沥血陈言’,句句都应在今日!‘民怨如干柴’,一点就着!朝廷若再无作为,这火,怕是要烧塌了九重天!”他这话引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有赞同的点头,也有惊惧的抽气。
而在权贵云集的“庆云楼”雅间里,气氛则截然不同。几位顶戴花翎的官员和富商围坐,桌上珍馐罗列,却无人动筷。
“穆中堂那边…可有消息?”一个圆脸富商压低声音问。
“哼,”一个穿着四品补服的官员呷了口茶,慢悠悠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广州那帮泥腿子不知死活,聚众闹事,惊扰友邦,依我看,总督衙门就该派兵弹压!否则,朝廷威信何在?这口子一开,后患无穷!”
“李大人此言差矣,”另一个略显清瘦的官员皱眉道,“民气汹汹,亦是忠君爱国之心。只是…唉,终究是乌合之众,难成大器。眼下最紧要的,是安抚英夷,平息事端。听说余知府已经去‘劝散’了?这就对了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化?怎么化?”一个穿着八团蟒袍的宗室子弟嗤笑一声,用筷子敲着盘子,“割地?赔款?还是把那些闹事的泥腿子捆了送给红毛鬼消气?我看呐,这朝廷的里子面子,都快丢光了!”他的话带着几分醉意和刻薄,让在座诸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市井的喧嚣与权贵的低语,如同两股暗流,在京城冬日沉闷的空气中碰撞、发酵。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养心殿东暖阁,炭火熊熊,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鎏金自鸣钟的滴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皇帝锦凌端坐御案之后,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他面前摊着几份文书:广州总督卢坤泣血请罪并详述三元里经过的奏报、关于英夷受挫后反应及增兵的密探急递、以及一份誊抄的三元里乡民誓词——“中华之地,寸土不让!犯我家园者,虽强必诛!”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草野的粗粝与滚烫。
阶下肃立着帝国的核心重臣:首席军机大臣曹振镛如老僧入定,垂着眼皮,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户部尚书王鼎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朝珠;兵部尚书祁寯藻腰杆挺得笔直,眼中隐有怒火燃烧;工部尚书穆彰阿则微微躬着身,脸上是惯有的、带着一丝忧虑的恭谨。
“都说说吧。”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三元里之事,震动朝野。是福?是祸?朝廷该当如何?”
短暂的沉默后,王鼎率先出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陛下!三元里义举,实乃民心不死,国魂尚存之铁证!草野匹夫,尚知保家卫国,以血肉之躯抗强虏!其所彰显之民气,沛然莫之能御!朝廷正可因势利导,此乃凝聚人心,激发忠义,共御外侮之良机啊!”
“王大人此言,未免过于乐观。”穆彰阿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忧国忧民,“民心可用,固是可喜。然则,聚众数万,围困炮台(他巧妙地将英军占据的炮台称为‘炮台’而非‘英夷据点’),几酿巨变!此风断不可长!且英夷受此大辱,以彼之凶蛮,必疯狂报复。虎门血案殷鉴不远!当务之急,是约束地方,安抚民情,速与英夷展开谈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消弭兵祸于无形,方是保全社稷、顾全黎民之上策!若一味煽动民气,恐…恐引火烧身,反致生灵涂炭啊!”他将“约束地方”、“安抚民情”、“引火烧身”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王鼎和祁寯藻。
“穆中堂!”祁寯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霍然出列,声若洪钟,“约束?安抚?如何约束?如何安抚?约束那些被洋人屠戮亲人、捣毁祖坟、逼得走投无路才奋起反抗的百姓?还是安抚那些在广州城里,只想着割地赔款、息事宁人、甚至不惜牺牲民命以换苟安的‘官’?”他怒视穆彰阿,言辞如刀,“三元里百姓,打的是保家卫国的仗!流的是忠君爱国的血!他们用锄头耙子告诉洋人,也告诉我们这些穿官袍的——中华之地,寸土不让!若依穆中堂之意,莫非是要朝廷帮着英夷,去‘约束’这些忠勇义民?去‘安抚’那些豺狼的胃口?这是哪门子的保全社稷,顾全黎民?这是自毁长城,寒尽天下忠义之心!”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暖阁嗡嗡作响。
穆彰阿被祁寯藻连珠炮般的诘问和那“自毁长城”的帽子扣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深吸一口气,转向皇帝,带着一丝委屈:“陛下明鉴!祁大人这是曲解老臣!老臣一心为国,夙夜忧叹,岂有此意!老臣是担忧英夷船坚炮利,报复在即,我朝武备松弛,难以抵挡,届时生灵涂炭,悔之晚矣!谈判,非是畏敌,实乃缓兵之计,为朝廷整军经武争取时间啊!”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谈判”粉饰为“缓兵之计”,更是点中了皇帝最深的忧虑——实力不足。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寂。曹振镛依旧闭目养神。王鼎和祁寯藻怒视着穆彰阿。皇帝的目光则在几位重臣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回御案上那份染血的誓词。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够了。”皇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执。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寒潭,首先落在穆彰阿身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让穆彰阿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微微垂下头。
“穆卿所言,亦有其理。”皇帝缓缓开口,穆彰阿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希冀,却听皇帝话锋陡然一转,“英夷凶顽,船坚炮利,确为实情。我朝武备,积弊已久,难挡其锋锐。虎门之败,三元里之围,皆为此因!”
穆彰阿心头一沉。皇帝接着道:“然则,祁卿所言,更是振聋发聩!三元里民气,非是祸水,乃是活水!是护国保家之热血!是凝聚人心之巨力!朝廷若视而不见,或妄加压制,才是真正的自毁长城,寒尽天下人心!”他拿起那份誓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中华之地,寸土不让!犯我家园者,虽强必诛!此非匹夫之勇,乃是我华夏亿兆生民之气节!有此气节在,国魂便不灭!”
皇帝放下誓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潘世恩那份《沥血陈言疏》上,语气沉凝而坚定:“潘卿沥血之言,字字珠玑。‘民气不靖’,‘变乱之基’,其根源在于积弊丛生,武备废弛,外侮欺凌!今日之事,更让朕确信,改革图强,刻不容缓!整军经武,乃第一要务!”
“陛下圣明!”王鼎、祁寯藻激动地躬身。
皇帝的目光再次转向穆彰阿,这一次,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帝王特有的权衡与安抚:“穆卿。”
“臣在。”穆彰阿连忙躬身。
“漕运之事,关乎京师命脉,维系天下粮秣转运。值此国家多难、上下同欲之时,尤需稳妥。”皇帝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河工、漕粮转运诸事,纷繁复杂,卿久任其事,经验丰富,乃朝廷不可或缺之能员。当此国难之际,朕望卿与河运诸臣工,能顾全大局,捐弃门户之见与前嫌,与王鼎、祁寯藻等诸卿戮力同心,共赴时艰!务必确保漕运畅通无阻,京师粮秣无虞,前线军需供应及时!此乃当前抗敌之根基,万不可有丝毫差池!”他特意强调了“顾全大局”、“捐弃前嫌”、“戮力同心”、“共赴时艰”,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穆彰阿心上。
穆彰阿何等精明,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这是暂时搁置对河运派的打压,用漕运这个要害位置来换取他们此刻的全力支持!但同时,皇帝也画下了清晰的红线——眼下必须一致对外,确保大局!至于将来…穆彰阿想到皇帝看向潘世恩奏疏的眼神,想到“改革图强,刻不容缓”那八个字,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寒意。
他没有任何犹豫,撩袍跪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忠诚,甚至隐隐有些哽咽:“陛下圣明烛照!臣等愚钝,未能远虑,此前或拘于成见,或有思虑不周之处!值此社稷危难,强虏压境之际,臣穆彰阿及河运同僚,感念陛下信任倚重之恩,必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确保漕运命脉畅通无阻,粮饷军需源源不断送达前线!凡有需河运配合之处,必倾力支持,绝无二心!此心此志,天地可鉴,神明共察!”他这番表态掷地有声,将自己和河运派牢牢绑在了“共赴国难”的战车上,至少在明面上,再无退路。
“好!”皇帝脸上露出一丝嘉许之色,“卿等能如此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他随即转向王鼎、祁寯藻,语气转为雷厉风行:“王鼎、祁寯藻!”
“臣在!”
“着尔二人,会同潘世恩(潘世恩虽未在场,但其立场皇帝了然于胸),即刻详议,拿出整军经武、革新武备之切实章程!朕要的是立竿见影之策!”
“臣遵旨!”二人精神大振。
“其一,”皇帝目光锐利,“着令卢坤及沿海督抚,即刻晓谕各州县,坚壁清野!凡英夷舰船可及、小股部队可骚扰之村镇,粮秣物资,能迁则迁,能藏则藏!水井可酌情填塞,道路可巧妙掘断!聚民于险要寨堡,凭险固守!组织乡勇,以小股袭扰为主,神出鬼没,断其补给,疲其兵力!使其如陷泥沼,不得安枕!新军未成之前,避其锋芒,耗其锐气,以待天时!此策,务必迅速推行,不得有误!”这道旨意,将三元里模式上升为国家策略,赋予了其官方色彩和更大的组织性。
“其二,”皇帝的声音更加凝重,“速练新军!此为根本!由兵部、户部、工部协同,祁寯藻总领其事!于八旗、绿营及流民中,精选忠勇精壮之士,名额…暂定一万!招募、遴选、编练,务必严格!此军,须完全不同于旧制!要号令森严,如臂使指!要装备精良,敢战能战!更要唯朕之命是从!两年!朕只给你们两年时间!两年之内,朕要看到一支能战、敢战、可堪大用之新锐!所需钱粮、器械、教官,户部、工部优先支应,敢有推诿掣肘者,严惩不贷!”皇帝斩钉截铁地定下了时间表,并赋予了新军“唯朕之命是从”的特殊地位,这是打造绝对忠诚于皇权核心的武力支柱。
“其三,”皇帝的目光扫过穆彰阿,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曹振镛身上,“军机处统筹全局,协调各方。尤其漕运、河工与新军粮饷保障之衔接,曹卿,你需多费心。”
一直闭目养神的曹振镛,此刻终于缓缓睁开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老臣…遵旨。”
圣旨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京城激荡起更深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