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凹里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疲惫将所有人拖入了短暂的、不安的昏睡。唯有李昀,意识在极度疲惫的泥沼边缘挣扎,赵铁柱那一声极轻微的“沙沙”声,像冰锥刺破了混沌,让他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
他猛地睁开眼,身体绷紧,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放在身侧、那柄冰冷的柴刀。黑暗中,只能勉强分辨出近处蜷缩的人影轮廓。风声依旧在岩凹外呼啸,如同无数鬼魂在呜咽盘旋。
那声音……是错觉吗?是风吹动枯枝刮过雪地?还是……
李昀屏住呼吸,竭力侧耳倾听。风声掩盖了大部分细微声响。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之后,再无异常。只有赵铁柱守候在入口阴影处那模糊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轮廓,纹丝不动,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也许……真的是风声?李昀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但心头的疑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不去。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重新积蓄一点体力,然而那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带来的惊悸,却让他再也无法沉入睡眠。荒野的黑暗,仿佛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更短。岩凹入口处透进的惨白微光,似乎比之前亮了一点点。天,快要亮了。
“都起来!”赵铁柱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敲响了一口破钟,“准备动身!”
命令简单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老兵威严。蜷缩着的人影一阵骚动,压抑的呻吟和冻僵骨头活动发出的“咔吧”声响起。王大石第一个挣扎着坐起来,用力搓着冻得发麻的脸颊和手臂,眼神里还带着未散的戾气和宿夜未眠的阴鸷。刘二和王三也哼哼唧唧地爬起。张王氏抱着依旧昏睡的狗娃,动作显得更加迟缓费力。
李昀也深吸一口气,驱散脑海里的杂念和身体的僵硬。他撑起身,活动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四肢,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和饥饿写在每一张脏污的脸上,但昨晚那点粟米和红薯带来的微弱生机,似乎还勉强支撑着他们。
“清点东西,准备出发。”李昀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但努力维持着稳定,“伏牛山,还远。”
众人默默收拾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其实就是裹紧身上破烂的衣物。那袋珍贵的粟米,由李昀亲自背在肩上,沉甸甸的,像压着希望和责任。赵铁柱依旧手持那根磨尖的木棍,率先走出岩凹,警惕地扫视着黎明前灰蒙蒙的荒野。
天光熹微,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被冰雪覆盖的灰白死寂。昨夜的蹄印早已被风雪抹平,仿佛那支带来巨大恐惧的骑兵从未出现过。
赵铁柱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东南方那片依旧笼罩在灰暗中的、起伏的山峦轮廓指了指,然后沉默地迈开了脚步。李昀紧随其后,王大石、刘二、王三依次跟上,张王氏抱着狗娃走在最后,步履蹒跚。
队伍再次在雪野中跋涉。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积雪更深的地方能没到小腿,冰冷刺骨。冻土坚硬滑溜,稍不留神就会摔倒。寒风如同小刀,不断切割着裸露的皮肤。饥饿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蚕食着刚刚恢复的微弱体力。
沉默是主旋律。只有粗重的喘息、脚踩积雪的“咯吱”声,以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娃虚弱无意识的咳嗽。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大亮,但依旧是铅灰色的阴沉。前方的地势开始出现起伏,不再是平坦的荒野,而是连绵的、被积雪覆盖的低矮丘陵和沟壑。一条早已封冻、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河道横亘在前方,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
“停下!”走在最前面的赵铁柱突然顿住脚步,蹲下身,浑浊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河岸边的雪地。
李昀心头一紧,立刻上前。王大石等人也紧张地围拢过来。
只见前方一片相对平坦、积雪较薄的河滩地上,赫然印着一连串凌乱、深浅不一的脚印!那脚印绝非野兽的蹄爪印,而是清晰的、属于人类的脚印!脚印从西北方向延伸过来,在河岸边徘徊了一阵,似乎有些犹豫,然后折向西南方向的一片稀疏枯树林,消失在了树林边缘的积雪中。
脚印很新!边缘清晰,没有被后续风雪完全覆盖的痕迹!就在他们之前不久,有人从这里经过!
“不是一个人。”赵铁柱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他用木棍指着脚印的分布和深浅,“至少七八个。脚步虚浮,像是饿得没力气了。看这方向……”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西南方那片稀疏的枯林,“他们是奔着那片林子去的。”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刚经历过骑兵的惊吓,又发现了陌生人的踪迹!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原上,任何同类都可能意味着危险!是和他们一样的流民?还是……另一群饿红了眼的野兽?
王大石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握紧了拳头:“妈的,管他是谁!要是敢打咱们粮食的主意……”他没说下去,但那股子杀气已经溢于言表。
“别惹事!”李昀立刻沉声喝道,目光严厉地扫过王大石,“绕开!走河道下游,离那片林子远点!”他的首要目标是带着这群人活着走到伏牛山,任何不必要的冲突和风险都必须避免。
赵铁柱点了点头,显然赞同李昀的判断。他站起身,不再看那片枯林,而是沿着河道下游,选择了一条更绕远、但积雪更厚、更难行走的路。队伍再次启程,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压抑。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紧张地不时回头张望那片寂静得可怕的枯树林,仿佛那稀疏的枝丫后面,随时会冲出择人而噬的饿鬼。
绕路意味着更长的跋涉和更大的体力消耗。日头艰难地爬升到中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暖意。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张王氏的体力明显到了极限,抱着狗娃的手臂不住地颤抖,每一步都摇摇欲坠。狗娃的咳嗽声也频繁起来,小脸烧得通红。
“停……停下歇歇吧……”张王氏终于支撑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抱着孩子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气。
李昀看着张王氏母子惨白的脸色,心中不忍。他看了看同样疲惫不堪的众人,又抬头望了望依旧遥远的山影,咬了咬牙:“原地休息一刻钟!抓紧时间!”
命令一下,王大石、刘二、王三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也顾不上冰冷,直接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贪婪地喘息着。赵铁柱则习惯性地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警惕地瞭望四周。
李昀走到张王氏身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狗娃的额头,烫得吓人!孩子紧闭着眼,呼吸急促而微弱。他心头一沉,这孩子本来身子就弱,昨晚惊吓加风寒,恐怕是发起高烧了!
“水……给我点水……”张王氏虚弱地哀求着,嘴唇干裂出血。
李昀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他们滴水未进!喉咙早已干得冒烟,只是被恐惧和寒冷暂时压下了渴意。
他立刻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用破布勉强扎起来的简陋水囊——那是赵铁柱在尸堆里捡到的,也是他们唯一的储水工具。拧开塞子,里面空空如也!昨夜慌乱中,根本没人顾得上找水。
“水没了。”李昀的声音干涩。他看着张王氏绝望的眼神,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王大石等人渴求的目光。一股沉重的压力再次攫住了他。
“刘二,王三!”李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达指令,“你们去河边,找薄冰的地方,砸开点冰!小心点,别掉下去!”河面封冻,但边缘或有水流较急处冰层较薄。
刘二和王三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不情愿的神色。砸冰取水又冷又费力气,还危险。但看着李昀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赵铁柱在土坡上投来的目光,两人还是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朝着河边走去。
李昀则从怀里掏出那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在众人惊异、好奇又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注视下(王大石的眼神尤其复杂),他“嚓”地一声打着了火苗。橘黄色的火焰在灰白的雪野中跳跃,显得如此温暖而奇异。
“赵老哥,麻烦找点干枯的、低矮的灌木枝条,要尽量干的!”李昀吩咐道。赵铁柱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向附近一片低矮的灌木丛。
很快,一小堆枯枝被赵铁柱收集过来。李昀小心地将火苗凑近最干燥的细枝,火焰迅速蔓延开来,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严寒。虽然微弱,但这簇火,成了冰天雪地里最珍贵的慰藉。
刘二和王三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捧着几块砸下来的、边缘锋利的碎冰。冰在火堆旁很快融化,滴入水囊,积攒起浅浅的一层冷水。
“狗娃先喝一点。”李昀将水囊递给张王氏,看着妇人小心翼翼地将冰冷的融水喂进孩子滚烫的嘴里。狗娃无意识地吞咽着,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其他人,轮流喝两口,润润喉咙。省着点。”李昀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他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先照顾最弱小的病患。
轮到王大石时,他看着水囊里所剩不多的水,又看了看李昀手里那个神奇的打火机,眼中贪婪和戾气一闪而过。他猛地一把夺过水囊,仰头就灌!
“王大石!”李昀厉声喝道!
王大石却不管不顾,“咕咚咕咚”几大口,几乎将水囊里剩余的水喝掉了一大半!这才抹了一把嘴,挑衅似的将水囊扔回给旁边的刘二。
“你!”李昀怒火中烧,一步上前,揪住了王大石的衣领!这家伙,公然挑战他刚刚艰难建立起来的规则!
王大石毫不示弱,反手也抓住李昀的胳膊,眼神凶狠:“老子快渴死了!凭啥那病秧子崽子能先喝?凭啥老子出力气砸冰,只能喝两口?嗯?!”
冲突一触即发!
刘二和王三吓得往后缩。张王氏惊恐地抱紧孩子。赵铁柱猛地从土坡上站起,手中的木棍紧握,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两人。
“凭规矩!”李昀的声音冰冷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死死盯着王大石的眼睛,毫不退缩,“凭我昨晚说的规矩!老弱妇孺,有活下去的资格!凭你现在喝掉的,是大家的水!是狗娃救命的水!”
“狗屁规矩!”王大石狞笑,唾沫星子喷到李昀脸上,“老子只知道,谁拳头大,谁说了算!老子有力气!老子就该多占!这鬼世道,讲规矩的早他妈死绝了!”他猛地发力,想将李昀甩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猛地撕裂了雪野的寂静!
一支粗糙的、削尖的木箭,带着一股恶风,从侧面那片稀疏枯林的边缘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刚刚站起身、正看向冲突方向的赵铁柱!
老兵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破风声响起的同时,他身体猛地向侧面一矮!木箭擦着他的肩头飞过,“哆”的一声,狠狠钉在了他身后的一棵枯树干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敌袭!!!”赵铁柱的嘶吼如同炸雷!
几乎同时,枯林边缘的积雪下,猛地跃起七八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闪烁着和王大石之前一模一样的、被饥饿逼出来的疯狂绿光!他们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石块、甚至还有破烂的菜刀,如同饿狼般,嚎叫着,朝着李昀他们这支同样疲惫不堪、且正陷入内讧的队伍,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