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山洞中跳跃,将洞壁染成温暖的橘红。焦香粟豆的气息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清香,在相对暖融的空气里浮动。短暂的进食后,山洞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赵铁柱伤口缝合时细微的抽气声,以及狗娃偶尔发出的、微弱的痛苦呻吟。
李昀靠坐在岩壁旁,右腿的剧痛在暖意包裹下并未缓解,反而如同苏醒的毒蛇,更加清晰地啃噬着神经。他强迫自己忽略疼痛,目光扫过洞内众人。
刘二和王三蜷缩在火堆另一侧,捧着分到的焦豆小口啃着,脸上惊魂未定,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吓傻的鹌鹑。张王氏抱着狗娃,机械地嚼碎焦豆喂给孩子,泪水无声流淌,整个人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枯槁。赵铁柱躺在枯枝铺就的“床铺”上,脸色在火光下依旧灰败如纸,林青竹正俯身在他左臂伤口处忙碌。老兵咬着一块破布,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只有身体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暴露着缝合带来的巨大痛苦。
唯有林青竹。火光映照着她清瘦的侧脸,汗水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落,她却浑然不觉。纤细的手指捏着银针,穿引着洗净煮过的麻线(撕自相对干净的衣物内衬),在赵铁柱翻卷的皮肉间稳定地穿梭。每一次下针、引线、打结,都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老练。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不是血淋淋的伤口,而是一件需要精心修复的艺术品。
李昀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感激自不必说,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震撼和疑虑。如此精妙的外科缝合技术,绝非乡野草泽医女所能掌握!她到底是什么人?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终于,林青竹剪断最后一根线头,用温热的雪水(已融化烧开过)再次仔细清洗伤口,敷上捣碎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草药糊,再用干净的麻布层层裹紧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沉静。
“伤口太深,寒气已入骨缝。我只能暂时缝合止血,压制腐毒蔓延。能否熬过去,就看他的命数了。”林青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走到火堆旁,用雪水净了手,又走到张王氏身边,检查狗娃的情况。
孩子依旧高烧昏迷,但服下羚羊角粉后,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点点。林青竹取出银针,再次在狗娃胸前几处穴位施针,指尖捻动间带着奇特的韵律。李昀注意到,她施针的手法,与之前为赵铁柱止血的手法截然不同,更显轻柔细腻,仿佛在安抚着一朵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火苗。
“风寒入肺,高热灼津。针法只能暂缓,还需内服汤药徐徐图之。”林青竹收回银针,眉头微蹙,“我带的‘麻黄’和‘杏仁’已所剩无几,必须尽快补充。”
山洞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生存的压力如同沉重的巨石,再次压在每个人心头。赵铁柱命悬一线,狗娃病重待药,粮食所剩无几,追兵可能随时寻踪而至……而他们,困在这风雪深山之中,进退维谷。
李昀看着跳跃的火焰,混乱的思绪在火光中逐渐沉淀、凝聚。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随波逐流了!必须主动!必须建立起秩序!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他脑海中,那些源自现代社会的组织管理理念,那些关于“根据地”、“分工协作”、“资源整合”的碎片,此刻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响起,带着一种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力量,打破了沉重的死寂:
“都听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刘二王三茫然地抬起头。张王氏停止了啜泣。林青竹也停下了为狗娃擦拭的动作,清澈的眼眸转向李昀。
“我们现在在伏牛山,暂时安全了。但安全不是等来的!”李昀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声音沉稳,“外面有溃兵,有风雪,有饥饿!想活下去,就得抱成团!就得有规矩!就得各司其职!”
他顿了顿,指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这堆火,就是我们的命根子!它不能灭!所以,第一件事,守火添柴!”他的目光看向刘二和王三,“刘二,王三!你们两个,轮流守火!确保火堆不熄,柴火不断!眼睛给我睁大点!洞口也要留意动静!能不能做到?!”
被点名的两人浑身一激灵。刘二看着李昀那双在火光下显得异常锐利的眼睛,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结结巴巴地应道:“能……能!李头儿!俺们……俺们守好火!”
王三也赶紧点头如捣蒜:“守……守好!俺们盯着!”
“好!”李昀点头,目光转向张王氏,“张婶!你照顾好狗娃,还有赵老哥!喂水、喂药、清理污秽,这些细活,你来!狗娃和赵老哥能不能挺过来,你是关键!”
张王氏抱着孩子,看着李昀,又看看火光下赵铁柱灰败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被赋予责任的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俺……俺晓得了!俺一定看好他们!”
最后,李昀的目光落在林青竹身上。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沉静的脸庞。“林姑娘,”李昀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的医术,是我们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赵老哥的伤,狗娃的病,还有……我这条腿,”他指了指自己肿胀的右腿,“都得靠你。治伤、用药、找药,这些,非你莫属。”
林青竹迎着他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颔首:“分内之事。我会尽力。”她的回答依旧简洁,却带着千钧的分量。
“至于我,”李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负责找吃的!找药!探路!定规矩!守夜!还有……”他拍了拍腰间那把染血的柴刀,“对付一切敢来犯之敌!”
分工明确!责任到人!虽然简陋粗糙,却是这支濒死队伍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组织架构!不再是盲目的跟随,而是基于生存需求的主动协作!
山洞里的气氛悄然变化。刘二王三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不再那么茫然无措。张王氏擦干了眼泪,眼神里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连昏迷中的赵铁柱,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丝。
李昀看着众人脸上细微的变化,心中稍定。他接着说道:“粮食不多了,必须省着吃!从今天起,食物按人头定量分配!伤者、病者、出大力者,酌情多分!具体怎么分,我说了算!谁敢私藏,偷抢,别怪我不讲情面!”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刘二王三,最后落在林青竹身上时,才稍稍缓和。
“林姑娘采药、治病所需,优先保证!”李昀补充道,这是对核心价值的肯定。
刘二王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林青竹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现在,”李昀看向洞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刘二,去洞口附近,看看能不能多收集点干柴,堆在洞里备着!王三,你守着火,随时添柴!张婶,给狗娃和赵老哥喂点温水!林姑娘,”他转向林青竹,“烦劳你看看我的腿。”
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山洞里瞬间忙碌起来。刘二顶着风雪去洞口附近扒拉枯枝。王三小心翼翼地往火堆里添加柴火。张王氏用陶碗盛了温水,小心地喂给昏迷的赵铁柱和狗娃。
林青竹走到李昀身边,蹲下身。李昀忍着痛,小心地将破烂的裤腿卷起,露出肿胀发紫、布满擦伤和淤青的右小腿。脚踝处更是肿得像馒头,皮肤紧绷发亮。
林青竹伸出冰凉的手指,在肿胀处轻轻按压、探查。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每一次按压都精准地落在关键的穴位和骨骼连接处。李昀疼得倒吸冷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破袄。
“胫骨可能骨裂,脚踝扭伤严重,筋肉撕裂,寒气深侵。”林青竹的声音依旧清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诊断,“必须立刻正骨归位,施针驱寒,敷药固定。否则,这条腿就算不废,也会落下终身残疾。”
李昀心头一沉。残疾?在这乱世,失去行动能力无异于等死!
“有劳林姑娘!”李昀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他别无选择。
林青竹点点头,动作麻利地从药褡裢里取出银针包和一个小巧的竹筒。她打开竹筒,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黑乎乎的、粘稠的药膏。
“咬住这个。”林青竹将一块干净的破布卷递给李昀,眼神示意他咬在嘴里。
李昀照做,死死咬住布卷。
林青竹不再言语,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肃杀?她双手如同铁钳,猛地扣住李昀的脚踝和小腿!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
“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伴随着剧痛猛然炸开!
“呃——!!”李昀的惨嚎被口中的布卷死死堵住,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向上弹起,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林青竹却仿佛没听到那声令人牙酸的骨响和惨嚎,双手稳定如磐石,迅速而精准地调整着力道和角度。紧接着,银针如同闪电般刺入李昀腿部的几处穴位!手法快、准、狠!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阻断痛觉的韵律!
剧烈的疼痛如同被无形的闸门瞬间切断!虽然腿部的肿胀和不适感依旧强烈,但那钻心刺骨的剧痛却奇迹般地消失了!
李昀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从刚才那地狱般的剧痛中缓过神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林青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手法!这力量!这精准阻断痛觉的针术!绝非寻常医者!
林青竹似乎没注意到李昀惊骇的目光,她动作不停,迅速将竹筒里那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膏均匀涂抹在李昀肿胀的小腿和脚踝上。药膏刚一接触皮肤,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紧接着是刺骨的冰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往骨头缝里钻!
“忍着点,药力霸道,才能驱寒活血。”林青竹淡淡地说着,手下动作却极其麻利。她拿出几块相对平整的薄木片(刘二刚捡回来的枯枝劈开),用药膏固定在李昀腿骨和脚踝两侧,再用撕扯成条的干净麻布,一圈圈,紧密而均匀地缠绕、固定、打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包扎得既牢固又不会影响血液循环。
做完这一切,林青竹才直起身,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着李昀依旧带着惊疑的脸,眼神依旧沉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正骨手法只是寻常。
“骨头已归位,寒气也被药力逼出些许。七日内不可落地受力,否则前功尽弃。”她交代完,便转身走向火堆,用雪水净手,似乎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个普通的伤患。
李昀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感受着右腿传来的火辣与冰凉交织的奇异感觉,剧痛确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肿胀和麻木。他看着林青竹在火光下清瘦的背影,心中的疑云更加浓厚。这个女子,医术通神,箭术精准,面对生死搏杀冷静如冰……她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林青竹在火堆旁微微侧身,似乎是去拿放在地上的药褡裢。她抬起手臂,袖口因为动作稍稍滑落了一截。
火光跳跃!
李昀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纤细、略显苍白的手腕内侧,靠近手肘的地方,赫然烙印着一个极其诡异、扭曲的暗红色图案!
那图案不大,只有铜钱大小,线条繁复扭曲,像是一只盘绕的毒蛇,又像是一朵燃烧的火焰,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与冰冷!在火光的映照下,那烙印如同活物般,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烙印?!
李昀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想起之前林青竹在枯林边那精准致命的一箭,想起她面对溃兵时的冷静杀伐,想起她此刻展露的、远超常人的医术和力量……还有这个诡异的烙印!
这个沉静如水的医女身上,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这烙印代表着什么?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标记?还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山洞外,风雪依旧在呜咽咆哮,如同无数亡魂在哭诉着乱世的悲歌。山洞内,篝火噼啪作响,温暖的光芒下,暗流汹涌。赵铁柱在昏迷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狗娃的呼吸依旧微弱。刘二抱着一捆枯枝缩在洞口,王三守着火堆打着瞌睡,张王氏疲惫地靠着岩壁。
而李昀的视线,却死死锁定在林青竹那截滑落袖口、烙印着诡异图案的手腕上。伏牛山的第一夜,在温暖与危机、希望与谜团交织中,缓缓流逝。那簇跳动的篝火,映照着新生秩序的微光,也照亮了深藏于平静水面之下的、更加幽暗汹涌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