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缝深处,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只有火把掉落在入口积雪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那具堵住大半通道、还在微微抽搐的溃兵尸体颈间鲜血滴落的“嗒…嗒…”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入口外,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狂躁的怒吼和混乱!
“老六!!”
“操!里面有人放冷箭!!”
“杀了他们!给老六报仇!!”
“火把!往里照!扔石头!砸死他们!”
溃兵们彻底被激怒了!火光疯狂地晃动,几支新的火把被点燃,粗暴地从那具尸体上方和缝隙两侧的狭窄空间塞了进来,试图照亮内部!紧接着,几块拳头大小的冻土块和碎石,带着恶风,狠狠砸了进来!
“噗!”“砰!”
石块砸在岩壁上,碎屑飞溅!一块冻土砸在刘二脚边,吓得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又赶紧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筛糠。王三直接瘫软在地,裤裆处湿了一片。张王氏抱着气息微弱的狗娃,蜷缩在最里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李昀猛地将林青竹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碎石。他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柴刀横在胸前,目光死死盯着入口处晃动的火光和那些试图挤进来的狰狞面孔。狭窄的空间限制了溃兵的进攻,但也将他们彻底困死!一旦火把引燃了里面干燥的苔藓或枯枝,或者溃兵发狠用烟熏……后果不堪设想!
“林姑娘!你……”李昀侧头看向身后的林青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后怕。刚才那精准、致命、毫不犹豫的一箭,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个沉静医女的认知!她绝不仅仅是个“略懂岐黄”的大夫!
林青竹手中的短弓依旧紧握,弓弦微微颤动。她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一丝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利杀意,与她平日里熬药时的沉静专注判若两人。听到李昀的话,她只是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入口处那具尸体和不断试图攻击的溃兵,声音依旧清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守住入口。他们进不来。”她似乎对眼前的绝境有着异乎寻常的笃定。
就在这时!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巨兽,猛地撕裂了石缝外溃兵的叫骂声!那声音充满了无边的痛苦、疯狂和一种同归于尽的暴戾!
是王大石!
紧接着,是溃兵们惊恐的、变了调的尖叫!
“疯子!这疯子!”
“拦住他!啊——!”
“我的腿!我的腿!”
石缝入口处,火光剧烈地晃动、扭曲!人影憧憧,一片混乱!激烈的搏斗声、肉体撞击声、利器入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嚎……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叫骂和攻击!
发生了什么?!
李昀和林青竹迅速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李昀强忍着右腿的剧痛,小心地挪到缝隙入口被尸体堵住的一侧,透过尸体与岩壁的缝隙和晃动的火光,艰难地向外望去。
风雪肆虐的陡坡上,一片地狱景象!
只见王大石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拖着那条明显折断、扭曲变形的右腿,竟然单腿支撑着,像一头疯狂的蛮牛,挥舞着那根沾满干涸血迹的粗木棍,悍不畏死地冲进了溃兵群中!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木棍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疯狂地横扫、劈砸!每一次攻击都伴随着他野兽般的咆哮!一个溃兵被他拦腰扫中,惨叫着飞了出去!另一个想从侧面偷袭,被王大石反手一棍砸在面门上,顿时满脸开花,仰面栽倒!
但他自己,也瞬间被数把破刀、长矛刺中!左肩、右肋、大腿……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他破烂的棉袄瞬间被染成了暗红色!然而,这致命的创伤非但没有让他倒下,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最后的、最原始的凶悍和暴戾!
“来啊!狗杂种们!老子不怕你们!!”王大石口中喷着血沫,独眼(不知何时被血糊住了一只)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他猛地将木棍杵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竟然从怀里掏出了那个他一直死死护着的、装着炒黑豆的粗布口袋!
“想要?!想要老子的豆子?!做梦!!”他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笑,猛地将口袋朝着溃兵最密集的方向狠狠一扬!
焦香的黑豆如同天女散花,抛洒在风雪中!
溃兵们下意识地一愣,贪婪的目光瞬间被这抛洒的“粮食”吸引!
就在这一刹那!
“都他妈去死吧——!!!”王大石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残破的身躯,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几个被黑豆吸引、微微愣神的溃兵猛撞过去!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王大石的身体狠狠撞在陡坡边缘一块松动的巨石上!巨石被他拼死一撞,加上积雪的松动,竟然轰然滚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下方狭窄谷地道路上那些刚刚下马、还没来得及散开的溃兵群砸去!
“快躲开!”
“啊——!”
“我的马!”
巨石翻滚,裹挟着积雪和泥土,如同灭世的陨石!瞬间将谷底道路砸得一片狼藉!几匹战马被砸得骨断筋折,惨烈嘶鸣!来不及躲避的溃兵更是被碾成了肉泥!惨叫声、马匹的悲鸣、巨石滚落的轰鸣,响彻谷底!
而王大石,在撞落巨石的同时,也被几个反应过来的溃兵乱刀捅穿了身体!他如同一个破败的血色布袋,被数把刀锋高高挑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在陡坡边缘的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了一大片雪地。他仅存的那只眼睛,死死瞪着石缝的方向,里面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释放了所有戾气的快意和解脱,最终彻底失去了光彩。
石缝内外,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巨石滚落谷底后发出的沉闷回响,以及受伤战马的悲鸣、溃兵惊恐的哭嚎在风雪中回荡。
堵在石缝入口处的溃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变故彻底惊呆了!他们看着谷底被巨石砸得一片狼藉的惨状,看着如同血葫芦般倒在雪地里的王大石,又惊又怒,一时竟忘了攻击石缝。
“王……王麻子什长被砸死了!”
“马……马也没了!”
“是那个疯子!那个断了腿的疯子干的!”
“妈的!晦气!撤!快撤!这鬼地方邪门!”
恐惧压倒了贪婪和愤怒。领头的溃兵看着谷底的惨状和石缝入口那具冰冷的同伴尸体,再看看风雪中如同怪兽巨口的石缝深处,终于丧失了斗志。他们手忙脚乱地抬起几个受伤的同伴,甚至顾不上收敛谷底同伴的尸体,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来时的方向,仓皇地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远去,最终被呼啸的风雪彻底吞没。
石缝内,依旧死寂。
所有人都被外面那惨烈到极致的一幕震撼得失语。刘二王三瘫在地上,目光呆滞。张王氏抱着狗娃,嘴唇哆嗦着,看着入口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赵铁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穿透缝隙,望着外面风雪中那片刺目的血红,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缓缓闭上,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滑落。
李昀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右腿的剧痛仿佛消失了。他死死攥着手中的柴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看着缝隙外雪地上那滩迅速被风雪覆盖的暗红,看着王大石那具逐渐冰冷的、残破的躯体,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恨?有。王大石一路的贪婪、暴戾、对他权威的挑战,历历在目。
惧?有。他那临死前爆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疯狂和破坏力,令人胆寒。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和悲凉。
这个自私、凶悍、视规则如无物的莽汉,最终却用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替他们引开了追兵,撞开了生路!用他这条烂命,践行了他最后那句嘶吼——“老子引开他们!”
李昀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石缝里冰冷潮湿、混杂着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悲悯、愤怒都被一种冰冷的、名为“生存”的钢铁意志所取代。
“刘二!王三!”李昀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入口那具尸体拖出去!用雪埋了!动作快!”
刘二王三被这命令吓得一哆嗦,看着那具喉咙插着箭、死不瞑目的溃兵尸体,脸上毫无血色。
“想活命就照做!快点!”李昀厉声催促。尸体堵在这里,血腥味会引来野兽,更是巨大的隐患。
在死亡的威胁和命令的驱使下,刘二王三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连拖带拽地将那具沉重的尸体从狭窄的入口拖了出去,胡乱推下了陡坡。
李昀拖着剧痛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到石缝入口。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冰冷刺骨。他向外望去,谷底一片狼藉,巨石旁散落着几具血肉模糊的溃兵尸体和被砸死的马匹。陡坡上方,王大石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暗红的血迹在灰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沉默地抓起几把冰冷的积雪,用力搓洗着手臂和脸上溅到的血污。冰冷的雪水刺激着皮肤,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张婶,把孩子给我看看。”林青竹清泠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已收起了短弓,仿佛刚才那夺命一箭从未发生。她走到张王氏身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狗娃的额头和脉搏,眉头微蹙。“高烧未退,气息更弱了。必须尽快找到暖和的地方,重新用药。”她的目光扫过气息奄奄的赵铁柱,“老丈的伤口必须重新处理,否则熬不过今夜。”
李昀转过身,看着石缝深处这群劫后余生、却个个带伤濒死的同伴。赵铁柱重伤垂危,狗娃高烧不退,自己右腿剧痛行动不便,刘二王三吓破了胆,张王氏心力交瘁……唯一的战力林青竹,身份成谜。
风雪依旧在石缝外呼啸,如同无数亡魂的哭泣。但追兵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他拖着伤腿,走到林青竹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而郑重:“林姑娘,刚才……多谢。”谢的不只是那一箭,更是她在绝境中展现的冷静和指引。
林青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迎上李昀的目光,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医者的专注:“分内之事。当务之急,是找到安全避寒之所,救治伤患。”她避开了李昀的探究。
李昀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秘密,尤其是在这乱世。他强撑着身体,环顾这狭窄、潮湿、冰冷的石缝绝地。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他扶着岩壁,艰难地挪到石缝入口,迎着风雪向外望去。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更加昏暗。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他努力辨认着方向。陡坡下方,是那条被巨石截断的谷底道路,一片狼藉。而石缝的另一侧,陡坡向上延伸,隐没在风雪和黑暗之中,但似乎……坡度稍缓?隐约能看到更高处,被风雪勾勒出的、更加险峻雄浑的山峦轮廓。
伏牛山!他们离真正的伏牛山,应该不远了!
李昀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绝境中求生的热流涌上心头!他指着石缝另一侧、陡坡上方的风雪深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却无比坚定的力量:
“往那边走!爬上去!上面……应该就是伏牛山了!”
他回过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伤痛和绝望的脸,最终定格在赵铁柱灰败却依旧努力睁开的眼睛上,也落在林青竹沉静而专注地为狗娃施针的侧影上。
“我们……回家!”李昀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在黑暗深渊中点燃的第一簇火把,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不容置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