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内,气氛凝如寒水。
“咚——”
一声闷响从堂后传来。
四名役吏缓缓抬出那口尸缸。
缸身墨青,高至胸口,漆面如旧铜,泛着一层压抑的黯光。
缸腹鼓胀,形如斜立的棺椁,从堂后拖曳而来。
众人下意识避让,堂中瞬间退开一圈空地,脚步窸窣,如风掠干草。
缸身被粗麻封布密密缠绕,封口处缠得极紧,却仍遮不住斑驳的血痕与腥腐气。
缝合痕迹从缸腹蜿蜒至缸口,一道道像裂开的皮肉被硬生生缝了回来,连封绳都勒出深深印痕。
缸身沉重,四名衙役抬着步步艰难,肩背绷起青筋,尚未抵至堂前,腥气便先一步扑面而来。
腥、麻、焦、苦四味交缠,裹着缸底死水的腐味,如未尽的毒息,从封布缝隙中一丝丝渗出,沿堂而入。
“砰——”
尸缸落地,沉响如闷雷,震得红毡微颤,连案几上的灯火都晃了晃。
紧跟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人群中炸开,如草丛惊蛇。
“这就是昨夜那缸?”
“腔毒真泄净了?”
“谁揭谁倒霉,我可不靠近。”
役吏低声嘀咕,老卒掩袖避让,甚至有人悄声念咒,像是要驱散缸中尚未散尽的邪祟。
那股尸气愈发浓烈,从封布缝隙中缓缓逸出,如蛇游缸身,腥、麻、焦、苦缠绕不散,扑面而来。
陈青立于缸前,鼻尖微动,眼神一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这味道,太重了。
他记得昨夜泄毒时,那腔毒已被他割腔引导,大半毒气溢散,余下的不过是些未散净的残渣。
可眼前这缸……气味却更像是刚刚开始发作的状态,浊重、浓烈,甚至隐有鼓胀之感。
不该是这样的。
缸沿干净,封布扎得过紧,像是刚刚包封过。
而那味道……绝不该如此“新鲜”。
他心中猛地一沉。
缸被调换了?
陈青喉咙一紧,却不敢动,把那股翻腾的不安死死压进胸口。
可余光,仍不自觉落向那根麻绳的结口。
——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堂中死寂。
连外头风声都停了,只余尸缸缝隙间逸出的尸息,缓缓弥散,裹着火油与药渣的腥麻气味,悄无声息地钻入每个人的鼻端。
裴令舟凝望那缸良久,垂眼嗅了嗅空气中的异味,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他抬眸望向陈青,指尖轻敲案几,带着审问者惯有的克制与锋利:
“昨夜尸爆之时,你自言入内止毒。既无吏员作证,也无旁人协助。你所言是否属实,当众细细说来。”
陈青只能咽下心中的不安,抬头对上裴令舟那双审视的目光。“尸爆的时候,缸还没封好,腔毒已经泄了出来。我一进尸房,就闻到了不对劲的气味。”
“那不是普通尸体腐烂的味道,太苦、太冲,像药毒。我当时判断,很可能是草乌。”
他语气沉稳,没有抬头,只是将昨晚经历一点点剥开。
“靠近之后,我发现尸腹胀得厉害,缸口还有热气。鼻子发麻,气息刺喉。那是草乌未解、发毒的典型反应。”
“我没时间细查,只能就地处理。我用一根竹签,从肚脐下方三分的位置、偏肝一寸扎进去,试图给腔气泄压。”
“刺穿腹膜之后,立刻有黑红色的血泡和腐肉渣喷出来,有毒气,混着药味。”
“三息之后,尸腹开始下陷,腔气的味道明显减弱。”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堂上:“如果不信,可以让仵作拆封一角缸口,草乌的毒味还在。尸体腹部,我下针的位置也还在。”
堂上一时寂静如水,铜灯轻晃。
他语气不高,却句句精准、清晰,没有丝毫含糊。
正这时,堂角又传来一声冷笑,语带讥讽:
“说得倒像模像样。怎么,不会是昨晚哪个仵作背地里教你一段,背熟了才来蒙事儿吧?”
陈青抬眼看了韩麻子一眼:
“我一个北地逃亡的流民,无籍无名,昨夜才进义庄,和谁都不相识。你说仵作肯冒险教我这一段……他图什么?”
韩麻子脸色一变,昨夜值守时就屡次与陈青为难,此刻刚欲强辩,却正好对上堂前老捕头的目光。
老捕头没说话,只缓缓挑了下眉。
韩麻子神情一僵,嘴角抖了一下,闷着气转过头去,不敢再作声。
陈青见状,声音一顿,随即补了一句:
“我知道我没籍没名,没人会替我作证。”
“可昨晚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揭缸一看便知。”
裴令舟端坐主案,神色未动,仅抬眸扫了陈青一眼。
“既如此——揭缸。”
话音落地,堂中骤然一震。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真揭啊?”
“昨夜才炸过一回,这回万一又——”
惊惶四起,窸窸窣窣,有如骤雨砸落浅塘,惊起一池乱鱼。
两名役吏立于尸缸旁,面面相觑,额头渗出汗来,脚下却仿佛钉死在地,谁也不愿先动。
堂外一名吏员低声催促,语气焦躁:“磨蹭什么?主案还等着。”
二人这才硬着头皮咽下口水,颤声应了,缓步上前。
一人伸手,指尖刚触到缸沿——
“呲——”
一缕灰白湿气从封布缝隙中倏然钻出,如毒蛇窜风,直扑鼻端。
那味道腥中带焦,药渣气、腐肉气混成一团,浓得像是沤过的脏水泼在火上,一瞬封喉锁鼻。
役吏身子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指尖一抖,几乎仰身跌坐在地。
就在此时——
“且慢。”
一道清声自堂角传来,语调不疾不徐,宛若水面落石,荡起层层涟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堂侧阴影中,魏申缓步走出。
他一手轻摇折扇,身形闲适,面上笑意淡淡,目光却带着几分讥诮:
“裴大人倒真沉得住气……这缸昨夜方才爆过一回,腔毒之烈,连义庄都险些封不住。”
他语声不急,话锋却似刀锋抹油:“今早便急着再揭,是胸有成竹,还是……不惧祸再临?”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一片低哗。
“是啊!再炸一回,谁来担?”
“这缸就不该再揭!”
人声渐沸,惊惧之意在堂内蔓延,如压下的火灰被人挑开,隐隐有复燃之势。
裴令舟眉眼微沉,目光落在魏申身上,语气透出一丝锋意:“照魏司正之意?”
魏申却不接话,只笑了笑,折扇轻摇,状似无意地转头看向陈青:“我只是觉得……既然这个叫陈青的北地流民,自言昨夜止住腔毒,理应有他来揭。”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炸开锅。
“对!他说得头头是道,就让他揭!”
“真要是他止的毒,揭缸不过顺手的事。要是不敢……八成昨晚就是他弄炸的!”
一片议论中,陈青脸色微白,手指在袖中死死绞紧。
他没出声,只是第一次真正把目光,落在那名折扇未收、语气从容的男人身上。
那人笑意温和,语调平稳。
可句句出口,却步步设扣,字字带锋。
沉默,便是众矢之的;回应,又是刀口舔血。
他分明已将命赌上,可这一句“由他来揭”,仿佛又把他逼到了更深的悬崖边。
一个人若没有身份、没有来处、没有旁证,他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自证“不是鬼”。
可这世道,从不会因你“不是鬼”就放你一马。
他眼前这个世界——像是一场没有解的问话,问题被故意拆碎、搅乱、调换,只为等你自投罗网。
他缓缓垂眸,像是在掂量命。
再抬头时,眸光如刀,望向主案,一字一句:
“我揭。”
话落,一片寂然。
魏申折扇一顿,唇边笑意淡了几分。
他望着陈青,扇骨慢慢合拢。
那点玩笑似的从容,在他眼中一点点褪去,只剩冷静的打量。
堂上,裴令舟自始至终未开口。
他静坐主位,目光自尸缸拂过,又落在陈青身上,继而转向魏申。
像是在掂量这个叫陈青的流民,值不值得他赌这一局。
陈青上前两步,脚步落在红毡上。
堂下所有人屏住动作,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他站定在尸缸前,眉心微蹙,鼻尖嗅到一缕混杂着腥腐、麻苦与焦灼的气息,正从封布缝隙中缓缓渗出。
缸身黯哑如墨,仿佛在沉默中酝酿着什么未知的毒意。
他缓缓伸手,指尖悬在封布上方。
那布缝下似乎有野兽在喘息,带着冷气与毒息,隔着一层粗麻,吐着血腥的热浪。
身后人声窸窣,有人屏气,也有人后退。
可他不退。
在那一刻,堂上数十双眼,全都落在他身上——像在看一个将自己扔进火坑的疯子。
他知道。
若这一揭出错,不只是毒气。
是命,是名,是破不得的局。
但他仍动了手。
“呲——”
一声轻响,像蛇信吐息。
封布被他揭开一道缝隙,立时喷出一缕灰白死气,贴脸扑来。
堂上众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气,有人下意识退了一步。
连魏申也收起了折扇,目光一凝。
气氛绷到极致。
就在陈青指尖掀起封布边角的那一瞬——
“住手!”
一声清厉如刃,蓦然破空而来,犹如霜雪斩断绷紧的弦。
众人一震,纷纷回头。
堂门已敞开。
陈青眼神微震,下意识望去。
逆光之中,那人青衣如洗,脚步不疾不徐,脸上看不清神色。
可那一身干净的气息,却与这满堂尸毒、浊气、疑云截然不同——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
一瞬间,陈青心底泛起一个名字,却又不敢肯定。
直到她抬起眼,目光如刀,凝视陈青,沉声喝斥道:
“尸腔未冷,毒尚未沉,谁许你揭缸妄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