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县衙,天光未满,晨雾未散。
乌云低垂,冷风如刀。
陈青被押着踏上石阶,衙役一把扯住他腕上的铁链,力道沉狠,勒得他腕骨一阵刺疼。
阶砖湿滑,青石砖缝残泥未干,昨夜尸气与雨水混成的腥味还未散尽。
堂门尚未开,两扇黑漆槐木门闭合如棺,嵌铜兽面锈斑斑,似要将来者生吞入腹。
他正抬眼望着那扇门——
“咚——”
钟声自城东文庙传来,低沉浑厚,三声入骨,像是从天上压下来的。
下一刻,堂门由内缓缓推开。
一线冷光自门槛洒出,一道红毡从中直铺而下,延伸至阶前,在灰暗天光下尤为刺目。
两名衙役随之自堂内肃然而出,步伐如规,嗓音如钟:
“传——北地流民,陈青,入堂!”
鸟群受惊,掠出屋脊,扑棱一声划破寂静,乌云翻涌。
陈青手腕一紧,被铁链一拽,身形踉跄前行。
堂内昏暗,四角铜灯仍亮,光如豆,影如鬼。
堂后乌木主案高设,“慎刑司断”四字墨匾悬于其后,沉沉压下。
陈青仰头望向那坐于主案上的人。
素青官袍,袖口压银,衣襟笔挺,双手交叠在乌木案上,一动不动,像是石刻的佛像。
灯火照在他脸上,映不出情绪,不怒而威。
他没见过那人,却能立刻认出,那就是今堂的主官。
——裴令舟。
这个名字昨夜就听过数次。
老仵作说他是“沈门清正”,是县尊沈自逸的门生弟子,接掌县政已有两年。
……虽未拜印为“县令”,却权责几与县尊并列,尤其掌刑断律务,在堂上一言既出,即为判词。
裴令舟端坐高堂,衣袖未动,堂下十数人便齐声止息。
“吱呀”一声,堂门缓缓阖上,隔绝了晨风,也封住了退路。
这一刻,整座县堂空如冥室——陈青独跪于前,裴令舟独坐于上,十余道目光,如冷钉般静静钉在他身上。
“就是他?”
有人嗤声低笑,语气里不加掩饰的轻蔑。
“昨夜诈尸的那个祸种?”
“我听说他爬起来的时候,韩麻子差点当场吓尿。”
“嘘,小点声……要是真是借尸还魂,咱这衙门恐怕得请道符师镇邪了。”
几道声音此起彼伏,在堂中压低,却毫不掩饰,混着戏谑、轻慢与忌惮。
陈青垂着头,一言不发。
可那些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谁在冷笑,谁在讥讽,谁干脆连伪装都懒得。
他像一个被推上台的草人,而四周那些衣冠整肃、佩刀系绶的公人,则如看戏的行家,只等着他“露馅”,好定一笔死账。
这时,堂侧一人缓步出列。
那人约莫五旬,灰须铁面,身着皂衣捕服,腰佩横刀,神情沉冷如铁。
他未开口,堂下便已有低声传语:
“……老捕头要出手了。”
“胡铁,清河第一刀,三十年手上断过几十条命。”
“听说他看人很准,一眼便能断案。”
那老捕头朝堂上拱手,嗓音苍劲有力:“大人,属下请准问话。”
裴令舟微微一顿,颔首:“准。”
得到答复后,老捕头缓缓上前,止在陈青面前,一言不发,目光落在他手上。
“手伸出来。”
陈青身体微微一僵,不明白这人要做什么。
在众人瞩目的压力下,他犹豫了许久,还是伸出了右手。
老捕头眯起眼,拎起陈青的手腕,翻掌、抬腕,像在翻一把旧刀,看它是否还藏着锋口。
“……你这手,不是寻常人家的。”
他指尖在虎口处轻轻一按,又顺着掌心一路扫下去,口中低低念着,像在自语,又像在断案:
“挑担的,纤夫,那是死力拉绳,茧压在掌根。”
“种田的,锄头一抡半日,重压落在中指下缘,茧厚横粗,裂口多。”
“抄书刻文的,细作惯了,茧不多,就算有,也只磨在中指第二节,一块浅。”
“打铁的,那是全掌老皮,一压死硬,还有火烙的陈痕。”
他话音一顿,指头在虎口处又点了一下,像定钉:
“可你这茧偏偏长在虎口,又薄又匀,压线细直,一看便是握柄之人。”
“这种茧,行里叫‘执柄茧’。”
他松了手,冷冷一笑。
“这种茧,不是农,不是工,不是吏,也不是生。”
“你说你是北地人,那我问你——是哪一营头的旧兵?还是哪一山头下来的亡命?”
堂中气氛一滞。
有人已悄悄蹙起眉头——
这年头,流兵、悍匪、亡命徒满地走,一旦落了“持兵造乱”之嫌,就是重罪,斩立决也不是没可能。
陈青心头一跳,没想到这老捕头有如此眼力。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右手。
那是他在刑警队多年执勤、训练留下的痕迹——虎口粗茧、指骨挺立、掌心薄茧隐隐如纹。
可在这个陌生堂口,这层“茧”反而成了致命之证。
他心口发紧,脑中闪过千万念头,却本能地脱口而出:
“我是……办案的。”
——脱口而出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犯了错。
在那个世界,这三个字代表正义、系统、规则。
可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不是刑警。
是“异类”。
他顿了一下,忙将语尾咽住,语气转低,声线发哑:
“跟你们这边的……捕快差不多。”
堂下一片寂静,先是片刻错愕,接着低语四起。
“他说啥?”
“办案?这哪门子说法?”
“装疯么……”
陈青一咬牙,强撑着再辩:“我是缉凶断案的,不是你们以为的流兵悍寇!”
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仿佛要把自己拽回堂前那张红毡上、拽出这场错位的审讯。
可话音刚落,老捕头已冷笑出声。
“缉凶?”
他眯起眼,像是在打量一只突然开口说人话的兽。
“你口音诡异,名不对册,言辞荒诞。现在又扯出什么‘缉凶’……你是想笑死咱们,好替你断案?”
他转身朝主案拱手,语气铿然:“启禀大人!此人来历不明、口言胡乱、手有兵茧、目带诡色,极可能另有所图。”
“依律应暂押禁语,交由司牢核查,以防滋祸。”
陈青额上冷汗滚落:“我没编!我真没有!”
他语气急切,双膝一动,像是想跪得更直些,却因铁链拉扯一震作响,引得堂下一片轻哂。
那老捕头不屑地扫了他一眼,缓缓后退一步,冷声又道:
“属下以为,此人言语荒唐,胡诌混迹,且拒不供籍贯、不认乡贯、不通律例。此等‘无由之人’,于堂前强言自清,于法不允。”
“请堂上允准,将其移牢禁言。”
话音落地,堂上气氛陡然一紧。
捕快、吏员皆神色各异,却无一人出言反驳。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正案之上——
投向那个此刻唯一能决定陈青生死的人。
裴令舟指尖敲着案角,目光静静地落在陈青身上。
他没露怒意,也没显疑色,像在细细权衡这跪着的人,到底是妖言惑众的邪祟,还是误落乱世的异士。
良久,裴令舟微微侧首,视线缓缓移向堂右案侧——
那位自始至终都静坐未语的魏申。
“魏司正,你怎么看?”
语声平稳,听不出情绪,如同一枚静水投石,漾起了水面下的暗纹。
魏申闻言,缓缓一笑,折扇轻摇,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润:
“裴大人何出此言?这案子起于尸房,事涉诈尸、异动,又牵涉仵作内衙之职,动静不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仿佛是随口补上一句解释,实则锋针暗藏:
“依例,凡县中堂审涉异议、惊扰官署之案,巡司例得旁听,以备回簿、复核、督裁之用。此举并非质疑,而是本司职责所系。”
说到此处,他收起折扇,温声一笑,似谦似让:
“裴大人素来断事公允,魏某不过在侧听个始末,自不会妄言片语,更不敢搅扰堂断。”
话说得极软,措辞分寸极足,既不出格,又句句压在堂规之上。
裴令舟手指在案几上缓缓敲着,未接魏申的话,只静静听完。
魏申含笑垂首,像是不以为意地将折扇收回,站入堂角,不再言语。
裴令舟的目光随之移开,缓缓落回堂前,落在那名跪着的陌生人身上。
他没有立刻断言,也未如以往一样提出讯问,只像在衡量一件未列入案册的异物。
那人唤作“陈青”,言辞怪异,言语里满是清河未有之词,一举一动也有些别扭,处处透着脱节。
他眼底一暗,指尖轻敲案沿,敲了三声。
随即开口,语气低沉平稳:
“你叫什么名字?”
陈青抬起头,与那道沉如古井的目光对上,只觉胸口一紧,如针落肌骨。
“陈青。”
“何地人氏?”
“北地。”
“北地哪里?”
陈青唇角动了动,却倏然语塞。
他脑中飞快掠过地图上的城镇名,却找不到一个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故乡”。
片刻,他垂下眼睫,嗓音干涩:“……记不清了。”
此言一出,堂上像被火星点炸。
“记不清?”老捕快冷哼一声,眼神愈发冰冷,“世上还有连自己哪儿来的都不认得的人?”
他重重踏前一步,厉声道:
“依我看,此人分明是流军余孽,卸甲藏名、劫掠潜逃,如今编出一通鬼话,妄图蒙混过关!”
话音未落,堂下已是一片低声哗然。
陈青的衣襟早被水汽浸透,寒意顺着脚踝一寸寸往上爬,慢慢勒紧后背。
堂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如钉似刃,透着本能的排斥与提防。
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疑惧、讥讽、嫌恶、与防备。
就像他不是人,是某个刚从尸缸里爬出的怪物。
陈青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发紧,连一句“我不是”都哽在舌根,说不出口。
他没有文书,没有户籍,没有熟人作证,连自身来历都说不明白。
堂中低语此起彼伏,像蚊蝇在腐肉上嗡鸣不休。
“诈尸邪祟,十有八九不是正道出身。”
“我看是楚地余孽,逃兵变装混进义庄。”有人轻哼。
“依我说,直接打了送地牢,看他还能编几段。”
此话一出,嘈杂声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将他困在堂前那方三尺之地。
陈青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污水,不断鼓出热气,将他逼至崩溃边缘。
“肃静。”
一道沉稳清越的嗓音破空而出,如冰水泼进油锅。
裴令舟抬起一手,五指并拢,掌心在半空轻轻一压。
无怒、无喝、无威胁,语调平淡得近乎随意,却像一块巨石骤然落入水面,将所有杂音压至湖底。
堂内诸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他目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一一落在每一张轻浮、看热闹的面孔上。
“此处为县堂,不是茶肆。”
他声音不高,却句句清晰,“谁若有空搅舌根——”
“可自行退下。”
空气像是顿了一顿。
无一人敢应,也无人敢动。
裴令舟收回目光,再度看向案前之人。
陈青瘦削,衣衫褴褛,跪在红毡之上,在堂灯的映照下,像一张还未落子的白纸,却也空白得可疑。
“你说自己不记得来处、不记得身世、不记得籍贯?”
陈青抬眼,一滴细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背景、籍贯,在这个世界全是空白。
如果撒谎?他圆得了吗?这群人都是咬字读律的老狐狸。
说实话?他能说什么?“我是另一个世界的警察”?
这比“诈尸”还荒唐百倍。
陈青闭了闭眼,唇边掠过一丝近乎苦笑的冷意。
没退路了。
良久,他艰难地吐出:
“……是。”
堂内吏员、捕快们低声嗤笑,有人摇头,有人冷笑,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裴令舟静静望着堂前这人。
他越看,越觉得——这人不像在说谎。
不卑不亢,不惧不逃,话虽荒唐,却无一字欲讨好堂上。
更难得的是,那双眼。
倦,但不乱;倔,却不浮。
他曾见过太多人——装疯的、求情的、认命的。
可眼前这人,偏偏不似。
一念至此,裴令舟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不再在身份上追打,而是缓声道:
“你自言记不清前事,又言落水失忆……此类说辞,真假难辨。暂且按下不论。”
陈青脊背一震,只感觉喉咙一松,胸腔里那块悬了一夜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半。
裴令舟的声音再次落下:
“你虽不识来历,尸房之祸却是由你揭缸所起。昨夜动尸之人,是否为你?”
陈青抬起头,迎上裴令舟质疑的目光。
他知道,机会就在这一问之间。
他原本是要认罪的。
老仵作昨夜说得清楚,只要他顶下“扰尸致爆”的罪名,便能为他作保,请他入役,从此以庶工身份留在清河,苟活一命。
可如今,老仵作这张牌已经帮不了自己了。
真认了这桩“扰尸之祸”,便等于自己亲手把“动尸致毒”的罪名钉死在身上。
从此成了案簿里无籍的祸人,哪怕不死,也只能困在这牢里,等着日子一点点熬尽。
可若不认——他又能拿什么来挣脱?
一纸堂审定论,几道枷锁铁链,已将他推到了退无可退的边上。
陈青咬紧牙,胸口发闷,脑中却像被冷水灌过,逐渐清醒下来。
他不能赌那个“或许会有人替他说话”的可能。
也不能再赌那张认罪文书上的退路。
现在,没人替他说了。
就只有他自己。
在四下猜疑的目光中,陈青眼中慌意已褪,只余一丝压下的决绝。
“没错,缸是我揭的。”
四座微震,堂上一瞬寂静如止水。
他看准众人尚未开口之机,语锋一转,字字紧扣:
“但也是我,止住了腔毒。”
话音刚落,堂角一名笔吏嗤地一声笑出来,摇头轻语:“止毒?他怕是连‘腔毒’两个字怎么写都不认得吧。”
另一人也跟着冷笑:“昨夜尸房谁敢近身?他拿嘴止毒?”
裴令舟抬手示意众人肃静,目光落回堂下:
“你说你止了毒,可有旁证?”
堂中微滞,役吏捕卒互望片刻,皆不作声。
那几名曾在义庄执守的衙役,神色微变,脚下悄悄往后缩了半步,不着痕迹地离了尸缸几寸。
一时间,堂内只余衣袂轻响,像草叶摇曳,风声微动。
没人开口作证。
裴令舟见状道:“昨夜你一人揭缸、止毒、封尸,旁无役吏佐证、无一人作保。你这番话,如何令人信服?”
陈青环顾四周,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垂首避视的面孔,声音透着一股咬牙死撑的硬劲:
“我无籍无名,言轻如草。昨夜之事,自知无人肯为我作证。”
“可那尸腔之气,并非寻常腐毒,而是草乌剧毒封于腹中——药未解,腔气鼓胀。再迟一步,毒水溢散,四周皆中。”
这一番话说得不快,却字字带刺,句句如锤,堂内气氛登时一凝,竟无人答言。
裴令舟眉心微蹙。
——草乌?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五年前,南岭县发生一起命案,五口之家集体身亡,初诊为瘴毒侵肺,县医开方缓解无效,反令尸腔崩溃。
后由三司院翻验,查出源由竟是“草乌”误入食方,药性未破,毒流五脏。
因这案子,连当时的主簿都被贬去西岭编秩。
此物毒烈不假,但偏门冷僻,寻常仵作难以识全。
若无真识,断断不敢轻言。
而堂下这人——
裴令舟的视线重新落回陈青身上。
他披发跪地,衣衫褴褛,神色冷静,眼中无惧,嗓音却清,句句切入药理根本。
不是狂言。
更不像装疯。
他定定看着陈青,质疑道:
“草乌之毒,烈极而稀,非市井庸人所能识得。”
陈青回应道:“若大人不信,可请一位精通药理之人,当堂验尸。毒气是否草乌所致,一嗅便知。”
话音未落,那名站在一旁的老捕头冷哼一声,踏前一步,声音粗哑而不屑:
“启禀大人,在下以为,此人不过胡言乱语,拖延时辰,唬弄众人罢了。在场没有精通药理之人,要如何证明?”
此话一出,堂中顿起低声议论,不少吏员面露迟疑。
裴令舟却不语,只微微垂眸,指尖轻敲案几,似在权衡。
这时,一名笔吏快步趋前,俯身贴近案前,压低声音禀道:
“大人,沈医师今晨在内署药房取药,尚未离衙。是否请她过堂一验?”
裴令舟眉心微动,沉吟片刻。
随即开口:
“传。”
他微一侧首,看向陈青:
“清河有一人,自幼承家学,精识药理,后修于义诊堂,六科皆通。”
“此人尚在衙内,若你妄言一字,待她入堂,当众即断真假。”
“你言真便无惧,她若认假——你当堂便是诓官之罪。
陈青知道,这番辩白,关乎生死。
他身无靠山,无人作保,一句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垂首沉思,片刻后缓缓开口,语气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意:
“若我言有虚妄——”
话至一半,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堂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刀斧加身时,我不求再辩。”
裴令舟沉默片刻,指间微动,声如判锤,冷然落下:
“来人——将昨夜尸缸,抬上堂来。”
堂下登时一静。
落针可闻。
有风从堂门卷入,掀动堂角簿页,“哗”地一响。
所有目光齐刷刷望向堂前。
那名衣衫未干、跪伏在地的青年,孤身一人,被灯影拉出一条细瘦暗影。
而堂外刑台未设,缸却将至——
是洗清冤名,还是入土为证,生死,皆押在那一缸腔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