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露微凝。
庭前积水未退,檐下雨丝还在滴滴答答。
旧学宫改建的清河官衙,往日素来清静,此刻却透着一股隐隐的凝重。
裴令舟独自一人穿过石廊。
未着常服官靴,也未带随身役吏。
往日他出行,或有书吏提笔、衙役撑伞,举止一丝不苟,礼数周全。
而今日,却只披一袭月白色外袍,袖边沾着露气,步声极轻,像是不愿扰人梦寐。
因为他要见的人,不是旁人。
是清河县最具威望之人——
县尊沈自逸。
是他自幼读书起,唯一称得上“老师”的人。
一位在乱世仍被尊为“真儒”的名士。
厢房就在前头,门半掩着,风吹帘动,隐约传来一丝焚香味。
裴令舟停步,未叩门,也未通报,只垂目片刻,整了整衣襟,低声开口:
“学生裴令舟,求见。”
话音落下,屋内没有回应。
只听得几声隐隐的低咳,隔着门帘传来,混着一股煎药的苦味,绵长而压抑。
门扉轻响,是老管家挑帘而出。
他原本守在门内,听见声音才赶紧出来,眼圈微红,显然一夜未眠。
“裴大人……”他低声唤了一句,刚欲行礼,却被裴令舟一手按住肩头。
“不必多礼。”裴令舟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落向门后,“先生他……如何?”
老管家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方才又咳了一阵……人还醒着,只是未能起身。”
裴令舟点点头,衣袖收起风露:“我进去看他。”
他正欲提步入内,老管家却忽然抬手,轻轻拦住他。
裴令舟一顿,眉心微蹙:“先生不愿见我?”
老管家低头,语气不失恭敬:“是老爷的意思,裴大人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当下人的。”
裴令舟沉默片刻,视线越过管家,落在那道虚掩的门扉上。
风从屋檐漏下,吹得帘角轻晃。
他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先生……还在气那日之事?”
老管家闻言,连忙摇头,语气温缓:“怎会呢?老爷素来宽厚,何况裴大人您一番心意,怎会真的挂怀。”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往屋里瞥了一眼,又低声补了一句:
“只是这几日天乍暖还寒,夜里咳得厉害,昨儿夜里一宿没合眼,靠着温药吊着气……实在是身子不济了些。”
裴令舟微微垂首,站了片刻,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语气低沉:“这些年,我虽接掌清河政务,许多事……仍习惯请教先生一句。”
管家轻轻点头:“您是老爷最信任的学生。这些话,他心里明白的,您只管放手去做。”
裴令舟点点头,语气比方才更轻了些:“替我转告先生,莫再劳神。县中诸务,我自会撑着。”
他顿了顿,又望了一眼门扉,补了一句,几不可闻:“……只盼他能多歇几日。”
说罢,他收回目光,轻步下阶。
雨后的青砖泛着水光,映出他一线清瘦的背影。
他走到院中,微微抬头。
天已放晴,雀鸟仍伏在枯枝上低声哑啼,像是昨夜的潮气还未散尽,整个清河县依旧裹在一层未醒的阴郁中。
他正要拢袖离开,廊角忽然传来一声温润带笑的问候:
“裴大人,竟在此处巧遇?”
裴令舟闻声止步,微微回头。
廊柱阴影中,一道身影徐徐而来。
魏申着一袭墨色长袍,领口绣着细密云纹,手执白骨折扇,扇骨未展。
他步履稳而不紧,眉目清秀温润,嘴角含着笑。
那笑,不像打招呼,更像早已在旁静看一出好戏。
裴令舟脚步一顿,眼神微敛。
魏申这人,他太熟了。
清河司正,监察百司之权,名义上为清流之臣,实则却是一把斜插进县政的钝刀。
这人素来行踪不定,从不轻易露面。
眼下竟现身在此,时机之巧,说巧未免太巧。
裴令舟回身,收敛神色,拱手道:
“原来是魏司正。”裴令舟语气温和,眼中却波澜不起,“清河近日无大事,巡司平日甚忙,不知今早造访我恩师居所……所为何事?”
“哎呀。”魏申收了扇子,声音不疾不徐,“我不过是听闻沈大人身体欠安,特来一叙。早就听说裴大人与沈大人最是亲近,清河县上上下下皆称‘一脉相承’——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裴令舟神情未变,拱手还礼:“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能侍侧分忧,已是幸事。”
魏申扇骨轻摇,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扇病房门,笑道:“裴大人与恩师情深,每日清早便来问候,也难怪县中人都说沈老先生身虽病,政务却未曾离手。”
裴令舟眼神一敛,淡淡道:“魏司正若有闲心,倒也不妨进去请个早安。先生虽未起身,但尚在听事。”
这句话语调极温,礼数周全,字里行间却锋利如刀,直戳对方“不上门、不请安、不敬长者”的破绽。
魏申闻言,笑容未变,轻轻摇头:“沈老为民操劳,我怎敢叨扰?况且病中烦杂,还是让他多歇为好。”
话未落,一声低咳忽从房中传来,隔着帘帐与香气,微弱却又清晰。
裴令舟听见,眼神微动,随即垂下眼帘,将情绪掩入袖中,只淡淡地朝门内行了一礼。
而老管家早已回身掩门,帘子重新落下,把那声音也一并藏进了沉寂里。
一时间,院中风声渐紧,连檐下雨丝也仿佛听懂了这层无言的分寸,落得更轻了些。
魏申慢半拍地转头看了一眼门帘,轻叩扇骨:“裴大人果然事事周到,连师门礼节都不肯失。”
裴令舟不动声色,只略一点头:“礼节之事,自小便学在先生门下,不敢忘。”
两人对望一瞬,彼此无言。
就在此刻——
一声脚步急促的禀报声,打破了庭前片刻的沉寂。
“禀大人。”
一名着青袍的吏员快步走近,抱拳躬身,压低声音道:
“主堂已布,时辰将至,请大人移步正堂问审。”
此言一出,如同石落井底,破开四周凝滞的水面。
裴令舟微微颔首,眸色沉定,轻声应道:“知道了。”
他转身欲行,身后却忽听魏申温声唤道:“裴大人且慢。”
裴令舟止步,回首看他一眼,语气微沉:“魏司正还有何指教?”
魏申仍笑吟吟地摇着折扇,目光却像不经意般扫了眼堂前方向,语气温和:
“听说今早有堂审,是昨夜义庄那场……异动所起?”
语气轻描淡写,像是随口提一句坊间流言。
裴令舟眸光微动,神色却未起波澜,只淡淡道:“魏司正耳目倒是灵。”
魏申笑了笑,收扇轻叩掌心:
“哪里哪里,只是偶闻些市井说法,夜里尸缸炸裂、死尸复动……总归是奇闻,不禁让人好奇罢了。
“不过此案牵涉异象,事涉尸爆与诈尸,既归重案之列,按旧例,司正得旁听一席,以备存卷问录。”
他说得极其平和,像是随口一引条文旧例,实则却将话压到堂规之上。
不是征询,而是顺理成章地介入。
裴令舟神情不动,微微颔首,语气温然如常:“司正自有例权,主堂只望肃静。若有旁言误笔,律中亦有明责。”
短短几句,一来一往。
一人顺制而入,一人以制护边。
语气皆温,言下皆寒。
魏申似笑非笑:“裴大人放心,我素来最敬规矩。”
扇尾轻轻敲了下手掌,声不大,却像在提醒什么,又像是在落笔前试墨。
天光微亮,风声裹着檐角未干的雨意,吹得两人衣袖微扬。
庭前一派清寂,唯有堂门未开,如同一口待揭的棺。
……
夜未尽,雾未散。
义庄东屋,灯火如豆。
陈青靠坐在门槛边,几乎整夜没合眼。
从“认了”那一刻起,心里就像被什么钉住,悬着、沉着,始终落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赌了命,但这赌局的底牌,还握在别人手里。
屋外响起脚步。
老仵作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冷饭,米粒结成一团,菜只剩两根腌黄瓜。
“灶里没火,凑合吃点。”
他将饭搁在地上,自己拄着竹杖坐下。
两人谁也没说话。
直到半盏茶后,陈青才开口,声音很低:“……你说,他们真信吗?”
老仵作嗓子干哑,慢吞吞回道:“人命不过一笔账,看是往哪儿记。”
“你若扛得住,说得清,他们不至于立斩。”
陈青低头笑了一声,笑意里没半点轻松。
“所以我们才选了这法子。讲理没人听,只能认个罪,看能不能活下来。”
老仵作不语。
屋里沉了一会儿,陈青忽地摸出怀里的那纸认罪书。
字迹被汗水晕过,皱皱巴巴一团。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起身,将纸凑到油灯上点了。
纸烧得很快。
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层灰黄的光。他低声道:“我昨夜写了三遍,第一遍手抖,第二遍下不去笔,第三遍写完……还是没睡着。”
他本以为写完就能安心闭眼,
却发现闭眼时脑子更清醒。
那些曾押错的案、审错的供,像是从尸袋里钻出来,在脑壳里站成一排,盯着他看。
他手一松,灰落进了油盏里,火灭,屋里一阵暗。
老仵作盯着他看了几息,忽道:“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陈青摇头,语气发涩:“不是后悔……只是觉得怪。”
“我以前查案,总想着‘万一抓错了人该怎么办’。”
“现在轮到自己,才知道。没人在意。”
屋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
老仵作起身看天,晨雾仍重,他皱着眉往外看了一眼,忽道:“一会儿若堂上开得慢,我就跟进去。”
“我会作保,说你救缸有功,又认罪服法,该归义庄收管。”
陈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瞬,原本紧绷的肩慢慢松下来些许。
“多谢。”
老仵作摆摆手,靠在门柱上:“你若真想活,就别叫他们看出你怕。”
就在这时,院门“咚、咚、咚”敲了三声。
屋里空气一下凝住。
门外传来韩麻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吊儿郎当:“陈青,堂上传你,随我离开。”
脚步声紧随其后,几名皂隶推门而入。
为首的是昨夜的韩麻子,手里照旧抱着一本薄册,身后两人分站左右,一人手持搜检钩,一人提着锁链。
进门后没人寒暄,也没人解释。
韩麻子抬头,目光一扫,翻开簿册,低声念道:“陈青,北地流民,无籍。”
陈青点头。
“站直,转身,伸手。”
他动作顿了一下,还是依言照做,双手伸出,身形慢慢转过。
手腕上筋骨紧绷,青筋浮出,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呼吸里藏着一丝快要压不住的颤。
一名皂隶走上前,动作熟练地从他袖口摸起,向上扫到腋下,再到腰间、脚边,最后连发髻都拨了两下,确认无异。
“干净。”那人退开。
另一名皂隶走上前,低头解锁。
铁链是昨夜那条,锈迹斑斑,锁扣处还干着斑黑的血痕。
陈青没有出声,也没挣扎,只盯着那人将链子一圈圈缠上自己。
先是手腕,再绕过肩背、腰腹,最后“咔哒”一声,铁扣咬死,收得紧密无隙。
链子收紧的那一刻,他额角浮起一层薄汗,指尖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曾押送过的那些死刑犯。
链子一扣上,有人哭,有人吐,有人尿裤子——
只有一个人笑了。
那人说:“像狗就像狗,别挣了,省点劲,等着咬人。”
那笑他记了好些年。
如今这链子也到了他身上,他却笑不出来。
按昨夜的说法,老仵作会随他一同上堂作保。
只要能站在县尊面前,只要能说出话,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老仵坐立在廊下,手拄竹杖,眼见他们将人押起,微一提步,正欲随行。
可就在下一瞬,一道冷喝,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仵作不得随堂!”
声音落地如钟,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陈青后背猛地一紧,几乎条件反射地回头。
老仵作原本已抬脚迈步,闻声却骤然顿住,神情一沉。
“昨夜尸缸异变,我为验者,必须随堂作证——”
“有批文么?”那吏员冷冷反问,声色未动,面上却是官吏惯有的铁样漠然,“有文牒么?”
老仵作唇角紧抿,呼吸顿住,手指一颤,话到嘴边,却哑在喉头。
“既无凭据,便休得妄动。”
吏员抬手一挥,两名皂隶当即上前,脸上没半分客气,伸手就要拦人。
“让开!”老仵作厉声喝出,“尸是我收的!人是他救的!缸若查不明,怎能定罪?”
为首吏员神情微动,但旋即冷下脸来,字字如刀:
“裴大人明示,仵作不得主堂为证。”
“县衙堂前,讲律不讲情。义庄之人,不得越位一步。”
“无文牒者,止步堂外。”
说着,他眼神一斜,唇边泛起冷意,手腕轻翻,两名皂隶应声逼近,袖袍一震,已将老仵作死死围住。
“你若强行闯堂,视同妄动,照章治罪!”
老仵作动了动唇角,肩头微颤,喉头鼓动,像是还有话没说完,却终究一字未吐。
陈青见老仵作被皂隶左右架住,面沉如铁,眼中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
老仵作喉头动了动,终于低下头,嘴唇微张,吐出一句几不可闻的哑声:
“……对不住。”
“走罢!”那吏员抬手一挥,身旁皂隶立刻扯动铁链。
“等等——!”
陈青脚下一顿,铁索猛然收紧,几乎一个趔趄撞在门框上。
他本能挣了下,却立刻被人一肘顶住肩头,硬生生按了出去。
“误了时辰,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陈青没应,只垂眼望着手腕上勒出的血痕,唇线紧绷如弓。
他没有喊。
喊没有用。
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不让那股从胃底往上翻的酸气冲破喉咙。
老仵作的拐杖在廊下重重一顿,却终究没再迈步。
他站在门口,身形笔直,眼里却浮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意——
那疲意像埋了一夜的火炭,未熄,却也再烧不出一星半点的热来。
陈青被人拽出门槛,铁链“哗啦”一响,惊起廊角一只乌鸦。
乌鸦扑棱一声飞起,却没飞远,只落在檐角,侧头望着他。
天光死白,灰雾低垂,如同一张尚未落笔的判词,悬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