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仵作 第5章 临堂

作者:赛博空想家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06 23: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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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寒露微凝。

庭前积水未退,檐下雨丝还在滴滴答答。

旧学宫改建的清河官衙,往日素来清静,此刻却透着一股隐隐的凝重。

裴令舟独自一人穿过石廊。

未着常服官靴,也未带随身役吏。

往日他出行,或有书吏提笔、衙役撑伞,举止一丝不苟,礼数周全。

而今日,却只披一袭月白色外袍,袖边沾着露气,步声极轻,像是不愿扰人梦寐。

因为他要见的人,不是旁人。

是清河县最具威望之人——

县尊沈自逸。

是他自幼读书起,唯一称得上“老师”的人。

一位在乱世仍被尊为“真儒”的名士。

厢房就在前头,门半掩着,风吹帘动,隐约传来一丝焚香味。

裴令舟停步,未叩门,也未通报,只垂目片刻,整了整衣襟,低声开口:

“学生裴令舟,求见。”

话音落下,屋内没有回应。

只听得几声隐隐的低咳,隔着门帘传来,混着一股煎药的苦味,绵长而压抑。

门扉轻响,是老管家挑帘而出。

他原本守在门内,听见声音才赶紧出来,眼圈微红,显然一夜未眠。

“裴大人……”他低声唤了一句,刚欲行礼,却被裴令舟一手按住肩头。

“不必多礼。”裴令舟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落向门后,“先生他……如何?”

老管家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方才又咳了一阵……人还醒着,只是未能起身。”

裴令舟点点头,衣袖收起风露:“我进去看他。”

他正欲提步入内,老管家却忽然抬手,轻轻拦住他。

裴令舟一顿,眉心微蹙:“先生不愿见我?”

老管家低头,语气不失恭敬:“是老爷的意思,裴大人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当下人的。”

裴令舟沉默片刻,视线越过管家,落在那道虚掩的门扉上。

风从屋檐漏下,吹得帘角轻晃。

他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先生……还在气那日之事?”

老管家闻言,连忙摇头,语气温缓:“怎会呢?老爷素来宽厚,何况裴大人您一番心意,怎会真的挂怀。”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往屋里瞥了一眼,又低声补了一句:

“只是这几日天乍暖还寒,夜里咳得厉害,昨儿夜里一宿没合眼,靠着温药吊着气……实在是身子不济了些。”

裴令舟微微垂首,站了片刻,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语气低沉:“这些年,我虽接掌清河政务,许多事……仍习惯请教先生一句。”

管家轻轻点头:“您是老爷最信任的学生。这些话,他心里明白的,您只管放手去做。”

裴令舟点点头,语气比方才更轻了些:“替我转告先生,莫再劳神。县中诸务,我自会撑着。”

他顿了顿,又望了一眼门扉,补了一句,几不可闻:“……只盼他能多歇几日。”

说罢,他收回目光,轻步下阶。

雨后的青砖泛着水光,映出他一线清瘦的背影。

他走到院中,微微抬头。

天已放晴,雀鸟仍伏在枯枝上低声哑啼,像是昨夜的潮气还未散尽,整个清河县依旧裹在一层未醒的阴郁中。

他正要拢袖离开,廊角忽然传来一声温润带笑的问候:

“裴大人,竟在此处巧遇?”

裴令舟闻声止步,微微回头。

廊柱阴影中,一道身影徐徐而来。

魏申着一袭墨色长袍,领口绣着细密云纹,手执白骨折扇,扇骨未展。

他步履稳而不紧,眉目清秀温润,嘴角含着笑。

那笑,不像打招呼,更像早已在旁静看一出好戏。

裴令舟脚步一顿,眼神微敛。

魏申这人,他太熟了。

清河司正,监察百司之权,名义上为清流之臣,实则却是一把斜插进县政的钝刀。

这人素来行踪不定,从不轻易露面。

眼下竟现身在此,时机之巧,说巧未免太巧。

裴令舟回身,收敛神色,拱手道:

“原来是魏司正。”裴令舟语气温和,眼中却波澜不起,“清河近日无大事,巡司平日甚忙,不知今早造访我恩师居所……所为何事?”

“哎呀。”魏申收了扇子,声音不疾不徐,“我不过是听闻沈大人身体欠安,特来一叙。早就听说裴大人与沈大人最是亲近,清河县上上下下皆称‘一脉相承’——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裴令舟神情未变,拱手还礼:“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能侍侧分忧,已是幸事。”

魏申扇骨轻摇,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扇病房门,笑道:“裴大人与恩师情深,每日清早便来问候,也难怪县中人都说沈老先生身虽病,政务却未曾离手。”

裴令舟眼神一敛,淡淡道:“魏司正若有闲心,倒也不妨进去请个早安。先生虽未起身,但尚在听事。”

这句话语调极温,礼数周全,字里行间却锋利如刀,直戳对方“不上门、不请安、不敬长者”的破绽。

魏申闻言,笑容未变,轻轻摇头:“沈老为民操劳,我怎敢叨扰?况且病中烦杂,还是让他多歇为好。”

话未落,一声低咳忽从房中传来,隔着帘帐与香气,微弱却又清晰。

裴令舟听见,眼神微动,随即垂下眼帘,将情绪掩入袖中,只淡淡地朝门内行了一礼。

而老管家早已回身掩门,帘子重新落下,把那声音也一并藏进了沉寂里。

一时间,院中风声渐紧,连檐下雨丝也仿佛听懂了这层无言的分寸,落得更轻了些。

魏申慢半拍地转头看了一眼门帘,轻叩扇骨:“裴大人果然事事周到,连师门礼节都不肯失。”

裴令舟不动声色,只略一点头:“礼节之事,自小便学在先生门下,不敢忘。”

两人对望一瞬,彼此无言。

就在此刻——

一声脚步急促的禀报声,打破了庭前片刻的沉寂。

“禀大人。”

一名着青袍的吏员快步走近,抱拳躬身,压低声音道:

“主堂已布,时辰将至,请大人移步正堂问审。”

此言一出,如同石落井底,破开四周凝滞的水面。

裴令舟微微颔首,眸色沉定,轻声应道:“知道了。”

他转身欲行,身后却忽听魏申温声唤道:“裴大人且慢。”

裴令舟止步,回首看他一眼,语气微沉:“魏司正还有何指教?”

魏申仍笑吟吟地摇着折扇,目光却像不经意般扫了眼堂前方向,语气温和:

“听说今早有堂审,是昨夜义庄那场……异动所起?”

语气轻描淡写,像是随口提一句坊间流言。

裴令舟眸光微动,神色却未起波澜,只淡淡道:“魏司正耳目倒是灵。”

魏申笑了笑,收扇轻叩掌心:

“哪里哪里,只是偶闻些市井说法,夜里尸缸炸裂、死尸复动……总归是奇闻,不禁让人好奇罢了。

“不过此案牵涉异象,事涉尸爆与诈尸,既归重案之列,按旧例,司正得旁听一席,以备存卷问录。”

他说得极其平和,像是随口一引条文旧例,实则却将话压到堂规之上。

不是征询,而是顺理成章地介入。

裴令舟神情不动,微微颔首,语气温然如常:“司正自有例权,主堂只望肃静。若有旁言误笔,律中亦有明责。”

短短几句,一来一往。

一人顺制而入,一人以制护边。

语气皆温,言下皆寒。

魏申似笑非笑:“裴大人放心,我素来最敬规矩。”

扇尾轻轻敲了下手掌,声不大,却像在提醒什么,又像是在落笔前试墨。

天光微亮,风声裹着檐角未干的雨意,吹得两人衣袖微扬。

庭前一派清寂,唯有堂门未开,如同一口待揭的棺。

……

夜未尽,雾未散。

义庄东屋,灯火如豆。

陈青靠坐在门槛边,几乎整夜没合眼。

从“认了”那一刻起,心里就像被什么钉住,悬着、沉着,始终落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赌了命,但这赌局的底牌,还握在别人手里。

屋外响起脚步。

老仵作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冷饭,米粒结成一团,菜只剩两根腌黄瓜。

“灶里没火,凑合吃点。”

他将饭搁在地上,自己拄着竹杖坐下。

两人谁也没说话。

直到半盏茶后,陈青才开口,声音很低:“……你说,他们真信吗?”

老仵作嗓子干哑,慢吞吞回道:“人命不过一笔账,看是往哪儿记。”

“你若扛得住,说得清,他们不至于立斩。”

陈青低头笑了一声,笑意里没半点轻松。

“所以我们才选了这法子。讲理没人听,只能认个罪,看能不能活下来。”

老仵作不语。

屋里沉了一会儿,陈青忽地摸出怀里的那纸认罪书。

字迹被汗水晕过,皱皱巴巴一团。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起身,将纸凑到油灯上点了。

纸烧得很快。

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层灰黄的光。他低声道:“我昨夜写了三遍,第一遍手抖,第二遍下不去笔,第三遍写完……还是没睡着。”

他本以为写完就能安心闭眼,

却发现闭眼时脑子更清醒。

那些曾押错的案、审错的供,像是从尸袋里钻出来,在脑壳里站成一排,盯着他看。

他手一松,灰落进了油盏里,火灭,屋里一阵暗。

老仵作盯着他看了几息,忽道:“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陈青摇头,语气发涩:“不是后悔……只是觉得怪。”

“我以前查案,总想着‘万一抓错了人该怎么办’。”

“现在轮到自己,才知道。没人在意。”

屋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

老仵作起身看天,晨雾仍重,他皱着眉往外看了一眼,忽道:“一会儿若堂上开得慢,我就跟进去。”

“我会作保,说你救缸有功,又认罪服法,该归义庄收管。”

陈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瞬,原本紧绷的肩慢慢松下来些许。

“多谢。”

老仵作摆摆手,靠在门柱上:“你若真想活,就别叫他们看出你怕。”

就在这时,院门“咚、咚、咚”敲了三声。

屋里空气一下凝住。

门外传来韩麻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吊儿郎当:“陈青,堂上传你,随我离开。”

脚步声紧随其后,几名皂隶推门而入。

为首的是昨夜的韩麻子,手里照旧抱着一本薄册,身后两人分站左右,一人手持搜检钩,一人提着锁链。

进门后没人寒暄,也没人解释。

韩麻子抬头,目光一扫,翻开簿册,低声念道:“陈青,北地流民,无籍。”

陈青点头。

“站直,转身,伸手。”

他动作顿了一下,还是依言照做,双手伸出,身形慢慢转过。

手腕上筋骨紧绷,青筋浮出,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呼吸里藏着一丝快要压不住的颤。

一名皂隶走上前,动作熟练地从他袖口摸起,向上扫到腋下,再到腰间、脚边,最后连发髻都拨了两下,确认无异。

“干净。”那人退开。

另一名皂隶走上前,低头解锁。

铁链是昨夜那条,锈迹斑斑,锁扣处还干着斑黑的血痕。

陈青没有出声,也没挣扎,只盯着那人将链子一圈圈缠上自己。

先是手腕,再绕过肩背、腰腹,最后“咔哒”一声,铁扣咬死,收得紧密无隙。

链子收紧的那一刻,他额角浮起一层薄汗,指尖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曾押送过的那些死刑犯。

链子一扣上,有人哭,有人吐,有人尿裤子——

只有一个人笑了。

那人说:“像狗就像狗,别挣了,省点劲,等着咬人。”

那笑他记了好些年。

如今这链子也到了他身上,他却笑不出来。

按昨夜的说法,老仵作会随他一同上堂作保。

只要能站在县尊面前,只要能说出话,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老仵坐立在廊下,手拄竹杖,眼见他们将人押起,微一提步,正欲随行。

可就在下一瞬,一道冷喝,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仵作不得随堂!”

声音落地如钟,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陈青后背猛地一紧,几乎条件反射地回头。

老仵作原本已抬脚迈步,闻声却骤然顿住,神情一沉。

“昨夜尸缸异变,我为验者,必须随堂作证——”

“有批文么?”那吏员冷冷反问,声色未动,面上却是官吏惯有的铁样漠然,“有文牒么?”

老仵作唇角紧抿,呼吸顿住,手指一颤,话到嘴边,却哑在喉头。

“既无凭据,便休得妄动。”

吏员抬手一挥,两名皂隶当即上前,脸上没半分客气,伸手就要拦人。

“让开!”老仵作厉声喝出,“尸是我收的!人是他救的!缸若查不明,怎能定罪?”

为首吏员神情微动,但旋即冷下脸来,字字如刀:

“裴大人明示,仵作不得主堂为证。”

“县衙堂前,讲律不讲情。义庄之人,不得越位一步。”

“无文牒者,止步堂外。”

说着,他眼神一斜,唇边泛起冷意,手腕轻翻,两名皂隶应声逼近,袖袍一震,已将老仵作死死围住。

“你若强行闯堂,视同妄动,照章治罪!”

老仵作动了动唇角,肩头微颤,喉头鼓动,像是还有话没说完,却终究一字未吐。

陈青见老仵作被皂隶左右架住,面沉如铁,眼中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

老仵作喉头动了动,终于低下头,嘴唇微张,吐出一句几不可闻的哑声:

“……对不住。”

“走罢!”那吏员抬手一挥,身旁皂隶立刻扯动铁链。

“等等——!”

陈青脚下一顿,铁索猛然收紧,几乎一个趔趄撞在门框上。

他本能挣了下,却立刻被人一肘顶住肩头,硬生生按了出去。

“误了时辰,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陈青没应,只垂眼望着手腕上勒出的血痕,唇线紧绷如弓。

他没有喊。

喊没有用。

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不让那股从胃底往上翻的酸气冲破喉咙。

老仵作的拐杖在廊下重重一顿,却终究没再迈步。

他站在门口,身形笔直,眼里却浮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意——

那疲意像埋了一夜的火炭,未熄,却也再烧不出一星半点的热来。

陈青被人拽出门槛,铁链“哗啦”一响,惊起廊角一只乌鸦。

乌鸦扑棱一声飞起,却没飞远,只落在檐角,侧头望着他。

天光死白,灰雾低垂,如同一张尚未落笔的判词,悬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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