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紧,义庄东厢,旧瓦漏风,灯火如豆。
陈青靠坐在门槛下,背脊贴着发潮的门柱,浑身湿冷。
那件斜襟长衫已被尸毒与血水泡透,衣袖滴滴垂落,在青砖地上溅出斑斑暗痕。
他掌心翻着一盏粗陶药盏,指节浮肿泛红,碗中药液漆黑浓稠,隐隐漂着几粒油星。
苦草、灰木、焙姜的药味已凉,却还混着腐肉与炭灰的气息,在风口里缠缠绕绕,像刚熄火的炉渣汤,浓得发腥。
他盯着那盏药看了很久,却始终没喝一口。
炭盆里只剩几根红炭,偶有一星火炸开,“啵”的一声。
窗外的风绕着屋檐转,吹起几片黄符残纸,在门角颤了颤,贴着门槛,没声息地落下。
老仵作踱步过来,站定在门槛前,低头看了眼陈青的右手,那只被腔毒炙得通红、指节浮肿的手。
他语气不紧不慢地表示:
“你这手……下得稳。”
陈青没应声,只是默默将那只手收回来,轻轻搁在膝上。
老仵作眯了眯眼,又道:
“那尸腹三裂,你下针点得不偏不倚,既避了肝胆,又破了腔压。”
“那地方,寻常仵作不敢碰,就算碰,也摸不出个准头。”
“你这一手,不是头一回进尸房的人。”
陈青手指轻动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老仵作目光落在他脸上,继续道:
“胆够大,气也沉,懂辨气识毒,还能临场压住整缸尸爆……”
他轻轻哼了一声:“这可不是哪个尸户教得出来的路数。说说吧,你到底是哪一行?”
陈青将药盏搁到地上,没正面接话,只低声道:“……以前干过点勘察的活儿,正好碰巧使得上。”
老仵作挑了挑眉:“碰巧?你这手法,倒比老仵作还熟练点。”
陈青见对方起疑,连忙表示:“仵作验尸讲规矩,我那点法子,多是野路子。”
老仵作端起药盏,抿了一口,没有继续深究,忽然话锋一转:
“……缸里的腔毒,你怎么认出是草乌的?”
陈青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低缓,带了点刻意的迟疑与含糊:
“不敢说认得,只是……闻过类似的味道。”
他像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发麻发苦,混着股辣腥,呛得人眼眶发热——那时候听仵作说,是毒腔。”
每句话都说得不重不轻,像随口翻旧账,又像故意掐了七分,只留三分做信。
这地方的人不懂他的来路,他更不打算多言。
真说多了,反而露底。
老仵作不急,手指在竹杖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沉闷低响。
“嗯……”
他像是在琢磨,又像在丈量面前这个人。
“能记得这味儿,还敢下那手,胆子不小。”
陈青垂眼,声音压得很低:
“以前跟过位老人,自称会些验尸的法门。常说毒尸未破、药气未散时最易鼓腔,腥麻焦苦,剖不得快。”
说得模糊,像是在抄书,更像是旧事随口翻。
点到即止。
老仵作听完,微微一笑:“你说的……倒像吴越那一脉。讲六法三格,重鼻辨观形,最讲究气。”
他目光再次扫过陈青,眼里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异色。
屋外一阵风过,纸窗一颤,又垂落下去。
有些话还没挑明,有些账,却已心知肚明。
陈青低头盯着碗里的药渣,眉眼沉沉,片刻后忽然开口:“前辈……我想问个事。”
老仵作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搭话,只慢悠悠啜了口茶,像是等他自己说完。
“这地方,属哪府哪州?”
“清河县。”老仵作淡淡道,“大顺河西道。”
——大顺?
陈青心头倏地一紧。
他听过明、清、宋、元,唯独这个“大顺”——像是从历史的废堆里翻出来的旧纸片,被人随手贴上国号,既陌生,又熟悉。
“现在是哪年?”
“大顺十三年。”
老仵作说得不疾不徐:“闯王破京称帝,至今整十三年。”
陈青手指微微一顿。
李自成称帝?大顺十三年?清兵没有南下?山海关没破?吴三桂没投?
他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像几十年的历史突然被人翻转过来,从头乱涂乱抹。
他记得自己曾带实习生查过一起“李闯王藏宝骗局”,还笑那骗子连“闯王死在哪儿”都说不清。
可现在,却成了皇帝。
成了他脚下这片土地的“今上”。
这不是一场梦,也不是认错朝代的乌龙。
他的的确确的穿越了,而且穿进了一个历史错开的世界。
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像堵了层灰。可面上却什么都没露,仿佛那“李闯王”三个字不过是哪个邻里老头的外号。
他没再追问。
只是垂下眼,目光落回那只半凉的药碗。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穿越了。更准确地说,是被活生生抛进了另一个朝代。
在这个地方,他没有户纸,没有族籍,连官册上都查无此人。
哪怕认得出年号、记得住朝代,那些历史知识也没法替他落脚。
在这里,他不属于任何一行字,也不在任何人的记忆里。
他不是误落异世的贵胄,更不是天命转世的奇才。
他不过是个从尸堆里诈尸爬出的“无由之人”。
念头转至此处,陈青忽地想起门口那些衙役看他的眼神。
避祟如避火。
恨不能当场焚尸断根。
他张了张口,却像有什么哽在嗓子眼,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过了好几息,才低声道:“……明日,他们就要送我去县堂问审。”
语气轻得像风吹过灰堆。
他下意识搓着膝盖边缘的布料,一点一点,试图抹平内心的焦躁。
“没籍贯、没路引,又背着嫌疑……就算我想辩,只怕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话音落下,屋里只剩下炭火轻爆的“啪啦”声。
陈青咽了口唾沫,喉头上下滚了一下。
“前辈……您见得多,识得深,可……有没有活命的法子?”
老仵作没说话,炉边火光将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更深了些。
他端起陶盏,缓缓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药汤,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故意拖长了这一口。
屋里一时寂静,只听得风吹窗纸的细响和火盆中偶尔的“啪”声。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指尖在沿口敲了两下,才淡淡吐出两个字:
“有的。”
陈青猛地抬头,脊背不自觉挺直了一寸,几乎是本能地开口:“什么法子?”
老仵作伸手拨了拨桌上的茶盖,指尖顿了顿,慢慢开口:
“这条路……不好走。”
“一旦踏错,不光是死,连骨头都给人化了。”
他抬眼看了陈青一眼,那一眼不重,却直落进人心底,带着说不清的担忧。
“不是我吓你。”他说,“换成旁人,头一个念头就是掉头走。”
“你,可真想听清楚?”
陈青没说话,眼神却一寸不移地落在老仵作脸上。
喉头微微一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绞着衣角,指节收紧,拇指缓缓碾过掌心的旧茧——那是一点点粗硬的触感,像是提醒他别忘了来处。
寂静片刻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听。”
老仵作盯着陈青,许久未动,才缓缓开口:
“今夜尸缸爆毒,按律例,仵作、尸户、役夫皆脱不了干系。”
“清河县出了这档子祸,总得有人背下去。”
“你无籍无引,无亲无故,本就是个‘无由之人’。”
“若你明日过堂,肯认下‘擅动尸体、致缸爆毒’之罪——”
“我便出面作保,写一纸引荐牒,将你挂在义庄名下,当个帮工。”
“这罪是认死了,可命能留。顶着骂名,总归是条活路。”
陈青脑中“嗡”地一声炸响,耳畔像被烈焰灌满,只余下一片滚烫的空白。
——顶雷。
——认罪。
他怔怔地望着老仵作,嗓子像被火药熏过,又干又哑,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老仵作没催,只语气放轻了些:
“我不逼你。”
“怎么选,是你自己的路。”
他低头拨了拨火盆,火星“噼啪”炸了几下,落进炭灰中,一闪即灭。语气仍慢条斯理,却在下一句忽地沉了几分:
“你若不认,明日堂上,连张户纸都拿不出。”
“县尊真要定你个‘诈尸邪祟,祸乱官地’,你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到那时,不是拖去义庄化尸,就是丢进南牢喂狗。”
火光映在他脸上,一道道皱纹像刀割出来的沟壑。他说得平静,却胜过最锋利的利器。
陈青咬紧后槽牙,指节发白,手背绷出青筋。
他知道——这不是吓他。
从义庄那群役夫的眼神里,从刚才缚魂锁捆上的力道里,他早该看明白:
这地方的人命,不过是一张写错了的文书,废了,便烧了。
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不是条路,是一道缝。
认罪,顶雷。
不认,立死。
他垂下眼帘,像是把什么硬生生咽下去,不肯承认那句“认了就活”,竟成了眼下唯一的退路。
良久,他嗓子发紧,像是从胸腔里剐出几个字来:
“……认了,真能活?”
老仵作收回手,目光平静,语气不轻不重:
“明日过堂,我可以在堂上作保。”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但也只是一句话。”
“你若扛不住县尊盘问,答不清官吏细节——也救不了你。”
火盆中的炭火忽地炸了下,“啪”一声轻响,一簇火星窜起,映进陈青的瞳孔,像是点燃了某种他竭力压着的念头。
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个无籍之人。
无名、无引、无户册。
“诈尸”这两个字,已足够将他钉在官榜之下。
不需要证据,不需要逻辑,只要没人替他说话,他便不是“人”。
若无作保,他明日走上堂前的那刻起,就已是“死物”。
所谓审问,不过是程序。
怎么问,早有定式;他如何答,没人关心。
答不上,当场定死。
答得上,也不过是“会说话的祸物”。
可若认下——
便是将整桩“义庄尸缸毒泄”的恶祸,硬生生扛在自己名下。
他将成为官府案牍里明文记载的“罪人”。
引爆尸缸,扰乱尸气,致人惊祸。
一旦留档,哪怕苟活,也只能在尸与血之间讨口残命,从此低首为奴,供人驱使。
认了,就等于替人顶罪,替制度背雷。
他会被抛进这个体制最幽深的井底,死角般存在。
一个永远翻不了身的名字,一口永远说不清的黑锅。
可不认呢?
不认的话,明日堂上,连口都未张,就会被“邪祟成灾”一句封死。
一句话都轮不到你说,就被拖去和尸体一并销账。
那不是输。
是不博,连输的权利都没有。
他指尖缓缓收紧,在碗沿上轻轻一扣,扣出一道微不可闻的响声。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窗轻轻一颤,仿佛也在替他犹豫。
他低下头,额角的青筋缓缓绷起,呼吸微颤。
这一刻,他无路可退,也没有时间。
只有两个选择:
——是把自己亲手送进泥里,换一口气。
——还是现在,就死在这屋里。
他内心的信条,忽地浮上心头,如一枚锈钉,钝钝地穿骨而入。
“连搏错一次都扛不住,就别干这行了。”
他不是个信命的人。
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作为刑警的直觉。
搏一次,也许会死;可不搏,连“怎么死”的资格都没有。
那一瞬,胸口像被什么烧开了一线口子,不是委屈,也不是耻辱,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沉静。
当陈青再抬头,眼神里已有了压到底的狠劲。
“……我认。”
话音落下,四下无声。
只有炭火中传来一声轻响。
红炭塌陷,火星乍现,短短一闪,便沉入灰烬。
像是一句誓言,轻轻落地,却无处可退。
老仵作半眯着眼,盯了他好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一把蒙尘的旧刀。
“既然你应了,就给我记住——”
“尸房之事,功过参半。”
“能不能撑过明日堂审,还得看你自己。”
说完,他抬手轻按那盏将熄的油灯。
火苗轻轻一颤,昏黄的光把他脸上的沟壑一寸寸拉深。
陈青默默点头,指节悄然收紧。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已彻底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