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巢石室内的光线,永远带着一种潮湿阴冷的昏暗。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难以察觉,只有洞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模糊的交谈声,以及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青色身影细微的呼吸,提醒着寒星,他还活着,被困在这山腹之中。
扶摇——那个身负焚心锁元印、拥有纯净木灵之力的小女冠,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囚禁的节奏。最初的极度恐惧在寒星没有再次暴起后,渐渐被一种麻木的安静取代。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清澈的鹿眼望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偶尔寒星因伤势发作而压抑的痛哼,才会让她那双眼睛微微转动,流露出本能的、属于医者的关注,但很快又会被胆怯压下。
寒星则如同一块沉默的黑色岩石,靠着冰冷的石壁,闭目调息。锁元钉的禁锢让他无法运转冥元,只能依靠《玄冥导引术》最基础的吐纳,艰难地汲取着稀薄的死气,如同在干涸的河床里寻找水珠。肩头和腿上的伤口在扶摇那蕴含“青木引”灵力的紫苏药泥作用下,灼痛感被压制,边缘的焦黑似乎也淡了一丝,但深可见骨的撕裂和内部的创伤恢复得极其缓慢。他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这鹰巢,显然不是。
洞外的声音,成了他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那些看守他们的汉子,刀疤脸、小石头,还有其他几个轮流值守的,似乎并不太避讳石室里的囚徒,或者说,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带着山民的粗犷和此刻特有的焦躁。
“妈的,巡山狗的鼻子真灵!这才几天,就摸到鹰嘴崖附近了!”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着,是刀疤脸。
“刀疤哥,寨子里…真要搬?”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不确定,是小石头。
“不搬等死吗?张老五他们前哨回报,至少两队巡山卫,由两个道士领着,正往这边搜山!还带着獒犬!”刀疤脸的声音压低了,却更显凝重,“咱们这点人,这点家伙,硬拼就是送死!‘断戈寨’好不容易拉起的这点家底,不能全折在这儿!”
断戈寨。
这个名字清晰地钻入寒星的耳中。反抗道士的团体?名字倒是直白。他心中冷笑,一群乌合之众,也敢与上清观为敌?不过是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罢了。
“可…可鹰巢这地方多隐蔽啊!咱们经营了这么久…”另一个声音插嘴。“再隐蔽也架不住人家地毯式搜山!那獒犬的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刀疤脸烦躁地打断,“寨主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东西能带的带上,不能带的就地掩埋!天亮前必须撤出这片山头,往老熊沟深处去!那边地形更复杂,巡山狗没那么容易摸进去!”
“那…那里面关着的两个…”小石头的声音迟疑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石室内,寒星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扶摇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蜷缩的身体微微绷紧。
外面沉默了几息。
刀疤脸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残酷:“寨主发话了。两个累赘!带着走?拖慢脚程!留着?万一被巡山狗抓到,撬开嘴怎么办?尤其是那个小子,眼神邪性,来历不明!还有那小丫头,虽然能治点伤,但终究是穿道袍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能留了!”
“刀疤哥,你是说…”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愕。
“等大伙收拾得差不多了,临走前…”刀疤脸的声音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即使隔着石壁,那森然的杀意也清晰可感,“处理干净!手脚利索点!”
“可是…扶摇姑娘她…她刚救了老李头…”小石头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微弱的反抗。
“小石头!收起你那点妇人之仁!”刀疤脸厉声呵斥,“老李头是咱们自己兄弟!她救人是应该!但她终究是道士!谁知道她是不是包藏祸心?寨主的话就是铁令!你想抗命吗?”
外面一阵死寂。小石头似乎被震慑住了,没再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显示着他的不甘。
石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
寒星猛地睁开眼,暗红色的瞳孔在昏暗中燃烧起冰冷的火焰,如同深渊中的熔岩!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锁元钉带来的虚弱感!断戈寨!好一个断戈寨!竟敢将他视作累赘,欲除之而后快!蝼蚁也敢妄议生死!
他体内的冥元在魂核深处疯狂地、无声地咆哮、冲撞!《玄冥导引术》运转到极致,强行榨取着每一丝游离的死气!锁元钉阻塞的气血在狂暴的冲击下剧烈翻腾,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他毫不在意!他需要力量!哪怕只有一丝!足够他挣脱束缚,撕碎这些胆敢宣判他死亡的蝼蚁!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强行冲击禁锢的反噬如同万针攒刺!但他眼中只有冰冷的毁灭!
角落里的扶摇,显然也听到了外面那冰冷残酷的判决。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鹿眼里不再是懵懂和好奇,而是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苍白的脸颊。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寒意,却比任何哭喊都更清晰地传递出来。她看着如同困兽般挣扎、眼中燃烧着毁灭之火的寒星,小小的身体又往冰冷的石壁里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起来,躲开这即将到来的死亡。
时间在冰冷的杀意和无声的绝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洞外的脚步声、搬运东西的碰撞声、压抑的命令声变得更加频繁和急促。断戈寨的撤离显然进入了最后阶段。
寒星停止了徒劳的冲击。他闭着眼,如同蛰伏的毒蛇,将所有翻腾的杀意和力量强行压制回魂核深处。硬拼是死路一条。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混乱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时辰。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划破夜空的哨箭尖啸!
“敌袭!!”
“巡山狗摸上来了!!”
“快!守住隘口!!”
“放滚木礌石!!”
瞬间,死寂的鹰巢外如同炸开了锅!惊恐的呼喊、愤怒的咆哮、兵刃出鞘的铿锵、杂乱的脚步声、重物滚落的轰隆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死亡交响!
“妈的!怎么这么快!”刀疤脸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在混乱中格外刺耳,“小石头!你带几个人去后面支援!其他人跟我顶住前面!快!!”
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远去,洞口的光线被混乱的人影遮挡,又迅速变得稀疏。显然,大部分守卫都被紧急调去抵御突如其来的袭击了。石室外的通道里,只剩下混乱的回音和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爆炸声!整个崖壁似乎都在震动!
机会!
寒星猛地睁开眼!几乎就在同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颤抖的机括弹动声,在石室门口响起!
紧接着,沉重的木栅栏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仅仅能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一张年轻、焦急、布满汗水和紧张的脸出现在缝隙外——是小石头!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简易的钥匙,手抖得厉害,眼神飞快地扫过石室内如同凶兽般蓄势待发的寒星,又看向角落里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扶摇。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为一个急促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快…快走!从…从后面…小径…下崖…”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挣扎,还有一丝微弱的、属于本性的善良光芒。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怕被人发现,猛地缩回头,脚步声踉跄地消失在混乱的通道深处。
生路!就在眼前!
寒星没有丝毫犹豫!锁元钉禁锢的是气血,却无法完全禁锢他千锤百炼的肉身力量和战斗本能!他低吼一声,双臂猛地发力!
“崩!崩!”坚韧的牛筋绳应声而断!他如同挣脱牢笼的猛虎,瞬间从地上弹起!动作迅捷得带起一道残影!肩头和腿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置若罔闻!他一步就跨到石室门口,侧身就要从那狭窄的缝隙挤出去!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
扶摇蜷缩在那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的泪水。外面的喊杀声、爆炸声每响起一次,她就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随时会崩溃。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彻底吓懵了,连逃跑的本能都丧失了。
带上她?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寒星的脑海!带着一个累赘?一个道士?一个随时可能崩溃、暴露行踪的小丫头?
理智在疯狂地警告他:独自逃生!立刻!马上!这是唯一的机会!带上她,只会拖慢速度,增加无数变数!她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更隐晦、更难以言喻的直觉,却在他冰冷的意识深处响起:带上她!
眼前闪过她怯生生递来的湿布巾,那碗蕴含“青木引”灵力、清凉止痛的紫苏泥,她锁骨下那个残酷的焚心锁元印,以及她那双清澈懵懂、此刻却被恐惧填满的眼睛…她不是那些道士!她的木灵之力对他的伤势恢复有奇效!靠自己这具残破的冥人之躯,在这人界死气匮乏之地恢复,慢如龟爬!而她的治疗,是加速恢复的关键!带上她,是对自己有利的!
这念头如同本能般强烈,瞬间压倒了冰冷的理智!没有时间权衡利弊!
“走!”一声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嘶吼从寒星喉咙里迸出!他猛地转身,一步就跨到扶摇面前!
扶摇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对方要杀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绝望地抱紧了自己。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一只冰冷、有力、带着血腥和汗味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啊!”扶摇痛呼一声,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忘记了哭泣,只剩下本能的颤抖。
寒星根本不容她反抗!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粗暴地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拽了起来!动作迅猛而毫不怜惜!
“不想死就闭嘴!跟上!”寒星的声音如同刮骨的寒风,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对的命令!
巨大的求生本能和手腕传来的剧痛,让扶摇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着,踉踉跄跄地冲向石室门口那狭窄的光明!
寒星侧身挤出门缝,同时将扶摇也粗暴地拉了出来!扶摇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被寒星死死拽住才没扑倒。洞外的通道里一片昏暗,只有远处洞口传来的火光和混乱的厮杀声!浓烟和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寒星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扫过通道。小石头指的方向——后方!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杂物和阴影覆盖的、向下延伸的小径!
“这边!”他低喝一声,拖着踉踉跄跄、几乎无法自主迈步的扶摇,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幽灵,向着那条希望与危险并存的生路,疾冲而去!
身后,是火光冲天的断戈残寨,是道士与反抗者血腥的厮杀,是即将被死亡彻底吞噬的囚笼。身前,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悬崖,是未知的逃亡之路,是生与死的未知赌局。
寒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这个累赘的小道士。或许是利用她的治疗能力,或许是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在那双清澈的、盛满恐惧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某种不同于上清观的、值得一赌的东西?
冰冷的夜风灌入通道,吹起扶摇凌乱的发丝和宽大的破旧道袍。她手腕被攥得生疼,肺部因为恐惧和奔跑火辣辣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被动地被那个如同凶魔般的男人拖着,跌跌撞撞地冲入未知的黑暗深渊。残寨的喧嚣和火光迅速被抛在身后,如同一个正在沉没的、燃烧的噩梦。
而她的命运,在这一刻,被那只冰冷有力的手,强行与这个浑身杀气的神秘男人,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