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城的天空，仿佛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厚重灰布，沉沉地压在所有棱角分明的黑色建筑上。一个月了，那带着阴冷湿气的雨丝几乎从未真正断绝，只是时大时小，时密时疏，黏腻地缠绕着这座冥界巨城。雨水顺着黑岩垒砌的陡峭屋檐不断淌下，在坚硬的地面汇成细小的黑色溪流，冲刷着经年累月浸入石缝的血迹和尘埃，却只留下更深的、无法洗净的污浊印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湿冷，混合着铁锈、泥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战场边缘的淡淡腥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小院里，那株虬结扭曲的枯树，枝桠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伸展，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雨点敲打着光秃秃的枝干，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更添寂寥。
寒星立于庭中，手中紧握的霜魂发出摄人的寒光。他身形沉静，每一次踏步拧转皆如履薄冰，轻灵无声。剑锋破开稠密雨幕，轨迹玄奥难测。时而如寒潭映月，清光一闪即逝；时而又似流云蔽月，剑势飘忽不定，仿佛融入了无处不在的雨丝之中。冥力依循《玄冥导引术》的路径，如幽谷冰泉，沉稳流转于修复强韧的经脉之间。唯每次流经腰腹旧伤深处，一丝冰针蛰刺般的阴冷异感，如沉眠毒蛇被惊扰，顽固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剑势陡然一变！
寒星眼神凝视，手中长剑以肉眼难辨的奇异角度递出。无声无息，剑锋切入一道连贯下坠的水帘。
嗤——
细微如热刃划冰的轻响。被剑锋触及的一线水流，竟在瞬间被无形之力“抹去”！剑锋过处，留下一道清晰笔直、无水珠存在的“真空”裂痕！虽只一瞬即逝，那刹那的“无痕”，已超脱剑术，触及某种玄奥的规则。
《水月》第二式——水月无痕！
收剑而立，气息平稳。一滴雨水沿剑身滑落，却在触及剑锷处那片被无形抚过的区域时，诡异地偏离轨迹，滴落在地，未留丝毫水渍。
他抬眼望向紧闭的、被雨水冲刷得发暗的院门。雨声单调固执，更衬出死水般的沉寂。焰心那火红的身影、炸雷般的大嗓门、不由分说硬塞过来的古怪“大补货”……这些画面声响，在这一个月的冷雨孤寂中，竟异常清晰起来。少了那个永远燃烧喧嚣的身影，这砺锋城的阴雨，似乎比冥界罡风还要刺骨。
一个月了。焰心和他那支小队，深入蚀骨沼泽，音讯全无！
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忧虑悄然荡开涟漪。不能再等了。
砺锋城西，“碎骨集”，即便在连绵阴雨下，混乱暴戾的交响也未曾停歇。寒星胸前的橙色徽章流转着温润而不可忽视的微光，如同一道无形屏障。那些贪婪凶戾的目光触及徽章时，无不猛地一缩，带上忌惮闪躲。
他沉默走过一个个招募点，泥水在脚下溅开。目标明确，前往蚀骨沼泽。
走到集市冷清污秽的角落，一个沙哑干涩如砂纸磨朽木的声音穿透喧嚣：“喂，小子。”
阴影里，半堵坍塌长满黑苔的石墙旁，坐着三个身影。面前兽皮上，用暗红颜料潦草画着一个扭曲箭头指向下方沼泽波纹。
居中者裹着厚重油腻的皮袄，脸上沟壑纵横，一只眼蒙着磨亮的黑皮，仅存的独眼浑浊布满血丝，透着尸山血海里滚出的漠然疲惫。“看你的样子，”他吐掉草渣，独眼精准落在寒星腰间徽章上，“新得了橘子瓣，骨头缝痒痒？有没有兴趣一起出去赚点军功？……”他扯出比哭难看的笑容，指了指自己和旁边两人。
左边是异常魁梧的汉子，满脸横肉，一道蜈蚣般的暗紫疤痕从额角撕裂至下巴，半边脸扭曲可怖，抱着虬结如铁的胳膊，铜铃眼上下打量寒星，鼻子里发出浓痰音的冷哼。右边是几乎完全裹在宽大黑斗篷里的人，兜帽压低，只露线条紧绷的下巴和浅薄嘴唇，怀抱油布包裹的长条物，冰冷如石。稍远泥水洼旁，蹲着一个穿灰绿麻衣、套皮质护胸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憔悴，正小心翼翼用骨勺舀着暗绿药膏涂抹手臂上边缘发黑的划伤。
他看向独眼老卒浑浊的独眼，声音无起伏：“蚀骨沼泽，找人。”
“看清楚了，小子。”疤脸汉子瓮声瓮气，带着强烈挑衅，“就我们几个歪瓜裂枣。领队前些天折在鬼藤林，骨头渣都没剩。独眼老鬼是识路的老油子，我铁头是顶前抗揍的，木头是放哨的闷葫芦，后面那丫头小瞳是半吊子冥医，自己都顾不好。蚀骨沼泽？嘿，那是填不满的死人坑！你这细皮嫩肉的新丁，别以为挂个橘子瓣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去了也是喂鬼沼的料！趁早滚蛋！”
寒星目光平静扫过四人麻木、暴躁、冰冷、忧虑的面孔。残兵败将，近乎绝望的队伍。
“焰心，红发，橙级巅峰。军功，都归你们。”
空气凝固几秒。
“焰心？那个火疯子？”铁头脸上横肉抽动，惊疑不定。
“归我们？”独眼老卒声音古怪，带着自嘲，“小子，你知不知道蚀骨沼泽现在是什么地方？鬼崽子大营都快扎到城墙根了！进去找活人？呵……我们只找死人骨头，值钱的死人物件。活人？看冥神开不开眼！”
“去不去。”寒星的回应只有三个字。
老卒慢吞吞站起，“行吧，多副棺材板。天亮前，南门‘断牙’豁口集合。到时候去了蚀骨沼泽，你可得好好保护自己的小命。”他佝偻着背率先走入雨幕，铁头恶狠狠瞪了寒星一眼跟上，木头如影随形，小瞳匆匆收好药箱，小跑跟上时飞快瞥了寒星一眼，怯生生又忧心忡忡。
冥界“天亮”，阴霾从铅灰转为压抑灰白，细雨如牛毛粘腻冰冷。南城墙西南角，“断牙”豁口，断裂的冥铁岩如巨兽掰断的獠牙。
老卒四人已在断壁下。铁头烦躁打磨着门板似的巨斧，嚓嚓刺耳。木头抱着弓如凝固雕塑。小瞳抱膝坐在稍干石头上，脸色苍白空茫望着灰雾沼泽。老卒叼着草茎，眯着独眼望豁口外翻涌的灰雾。
“还算准时。”老卒吐掉草茎，背脊挺直一瞬，显出几分硬朗。“都听好，”声音凝重压下磨斧噪音，“出了豁口，就是鬼崽子地盘。蚀骨沼泽，烂泥潭拌毒气汤，底下埋着死人骨头和要命玩意儿！”独眼锐利扫过众人，在寒星脸上停驻。
“规矩三条：第一，跟紧！踩我脚印！第二，噤声！能手势别放屁！第三，遇敌听令！木头示警，铁头顶前，药师顾好自己有余力再管别人！新来的……护侧翼，看后方。别逞能，别乱跑，别碰任何古怪东西！尤其是发光苔藓和漂亮蘑菇！听明白了？”
铁头重哼，木头微点头，小瞳抓紧药箱带子小声应：“明、明白了。”寒星沉默颔首。
“走！”老卒矮身如狸猫钻出豁口。铁头扛斧跟上，脚步沉重碎石哗啦。木头无声随行。小瞳咬牙钻出。寒星最后回望砺锋城巨大冰冷的黑色轮廓，转身踏入灰雾与死亡气息笼罩的、曾名“翡翠梦沼”的土地。
一步之差，天地迥异。铁锈尘土气息瞬间被浓烈作呕的腐烂味取代——毒沼腐败植物、湿冷膨胀流脓的动物尸体、无数细小虫豸啃噬灵魂般的腥甜气息。脚下是湿滑粘腻的腐殖土，每一步“咕叽”作响，黑泥从靴缘挤出，大地贪婪吮吸生气。灰白雾气如活物在扭曲枯树嶙峋怪石间流淌缠绕，十步外一片模糊灰白，随时有物扑出。空气潮湿刺骨，每一次呼吸如冰针扎肺。
老卒在前，动作异常谨慎，每一步前用包铁探路棍戳探泥地水洼，浑浊独眼锐利扫视平静油亮水膜的泥潭和缠绕枯树颜色妖异的藤蔓。“左边，绕！烂泥塘，底下全是吸髓蛭！”队伍无声转向。
“停！”木头冰片摩擦般毫无温度的声音首次响起，轻微却让所有人瞬间僵住。他不知何时长弓在手，苍白手指无声捻开弓弦缝隙，兜帽下的脸微侧向右侧浓雾笼罩、生满巨大暗紫蕨类植物的洼地。
寒星几乎同时感到一股微弱阴冷死寂的波动从那个方向传来，如冰水渗骨。握剑的手无声收紧。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有细雨落腐叶的沙沙和压抑呼吸。片刻，洼地中几缕灰雾被风吹扭曲，再无动静。
“走。”木头冰冷简短。
队伍在沉默中艰难前行。枯树形态越发诡异，如痛苦挣扎死去的巨人。半埋白骨上散发幽蓝或惨绿荧光的菌类如鬼火隐现，映照得鬼气森森。腥甜腐臭愈浓，如无形粘稠触手缠绕，令人晕眩。
“小心毒瘴！”小瞳声音微颤，快速从药箱掏出几个油纸包裹、气味刺鼻的黑色药丸分发，“含舌下，别吞！撑一个时辰！”
寒星接过药丸，焦硫、苦草、辛辣矿物气息冲鼻。依言含入口中，清凉苦涩弥漫，稍压甜腥。
就在众人小心翼翼绕过一片漂浮灰白泡沫的恶臭水潭时，异变陡生！水潭边缘几株表皮如蛇鳞斑驳的怪树虬结盘绕。铁头扛斧，沉重脚步踩到水潭边缘一块看似坚实的黑色地面——
哗啦！
“地面”猛地下陷！粘稠腥臭黑泥如沸腾翻滚！数条粗如儿臂、漆黑、布满恶心粘液环状吸盘的藤蔓如潜伏毒蛇，骤然从泥潭深处弹射而出！带着刺耳破空和浓烈腐臭，闪电般卷向铁头双腿腰部！藤蔓顶端是布满细密利齿、如缩小章鱼口器的恐怖吸盘！
“鬼藤！”老卒厉喝与木头弓弦嗡鸣同时炸响！
铁头惊怒咆哮，庞大身躯猛力后撤，同时巨斧开山裂石般狠劈而下！噗！噗！斧刃劈中两条藤蔓主干，腥臭黑汁如污血迸溅！藤蔓韧性超绝，斧刃深嵌却未断！受伤藤蔓如巨蟒扭动收缩，爆出更凶戾力量，另几条藤蔓趁隙加速缠绕！眼看利齿吸盘贴上铁头皮甲！
千钧一发！
一道清冷月牙光华乍现！
寒星动了！身形如鬼魅出现在铁头侧后方，剑尖直指泥潭边缘怪树根部——藤蔓源头！
嗤——！
剑锋以肉眼难辨玄奥轨迹掠过！无声无息，无势无波！剑锋所过，空间仿佛被无形之力抚平抹除！几条刚探出头未及伸展的鬼藤，如同存在本身被瞬间“抹去”！断口光滑如镜，无汁液渗出！断藤无声跌落污浊泥水，迅疾被吞噬！
同时，木头乌光箭矢撕裂雾气，精准射中最紧缠铁头藤蔓顶端口器！箭矢似涂特殊药剂，刺入瞬间藤蔓猛僵抽搐，缠绕力骤减！
“喝啊！”铁头压力一松，怒吼爆发冥力，巨斧向外猛抡！嗤啦！剩余几条伤藤被狂暴力量生生扯断！
腥臭黑泥藤蔓残肢四溅。铁头喘粗气后退，看着腿上斧上恶心粘液，脸色铁青心有余悸，下意识瞥向收剑而立的寒星，眼中赤裸轻蔑消散大半，代之以惊疑后怕。
“快走！血腥味引更多东西！”老卒急促低吼，声音前所未有凝重，浑浊独眼飞快扫过重归平静却更心悸的泥潭，又深深看了一眼寒星手中“霜魂”，率先转身加速。
队伍惊魂撤离。铁头边走边蹭污物低声咒骂。小瞳脸色惨白紧抱药箱。
寒星殿后，警惕感知四周。“水月无痕”消耗不小但效果奇绝。目光扫过脚下污浊泥泞，脚步陡然一顿！
就在刚才被巨斧劈砍藤蔓挣扎搅乱的狼藉泥浆中，一点微弱熟悉的橘红光泽在灰白天光下反射！
心跳骤停。
他俯身不顾肮脏，手指探入冰冷刺骨恶臭泥浆，抠出那物。
半枚徽章。菱形徽章被巨力撕裂，只剩残缺一半。断裂边缘扭曲狰狞。残存部分上，底色清晰，中心那道燃烧火焰核心般的印记顽强保留大半，在污浊泥水中散发微弱却不容错辨的光芒。
焰心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