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衙位于太原西城中部，与北都留守府实际上是两块牌匾共用一套班子，前部官廨、后部宅院，建筑规模极其宏大，楼台高阁红绿相间、花苑水榭精致绝伦。
尤其是这雪季，白雪覆盖天地、让后宅之中显现出非同一般的纯净之美，李笃便是随着裴府管事穿梭在曲径之间，来到一处暖阁之前。
这暖阁名为暗香，阁如其名，迎风口布置美人屏，阁中又充斥着掌食、掌衣、暖足、为盂为纸的婢女，端是处处体香扑鼻。
婢女簇拥当中的老者童颜鹤发，正是太原尹、北都留守裴伷先。
如此布置、裴伷先显然意在表达私下会见与亲近之意，李笃只好在莺莺燕燕之中上前行礼、口称：“小子拜见裴公。”
裴伷先果然展颜谈起趣事：“去岁你在安邑冒充我家晚辈，如今知道自称小子、的确恰如其分。”
李笃不由大窘、连连致歉：“彼时阴差阳错、小子不得不托庇裴氏威名，实在不妥、万望裴公海涵。”
一句闲谈、尽数展现闻喜裴氏强大实力，表明裴伷先虽然人在太原、却对河东局势了如指掌，不过既然裴伷先仍未表明立场、李笃也只是将裴氏高高捧起。
裴伷先咯咯一笑，唤美人盂来清喉之后、继续说道：“现在的小辈各个滑头无比。”
“猗氏张宝符便在日前来信，说什么河东各家应该同气连枝、休戚与共荣辱一体。”
暗香阁中、气氛陡然降低，李笃双手扶膝、勉强维持的笑容之中尽是警惕，静静等待裴伷先下文。
“小子莫要忧虑，尔既然自称我家晚辈、老夫便不讳言旧年丑事。”裴伷先却满不在乎摆手、示意李笃不必多心：
“老夫与张嘉贞那匹夫、尚有一笔旧账未曾清算！”
这陈年旧事乃是在开元十年时，彼时身为广州都督的裴伷先犯罪下狱、时任宰相张嘉贞竟欲杖毙裴某，多亏另一宰相张说搭救、裴伷先方才躲过一劫。
在这北都太原张嘉贞公起家之地，年岁渐老的裴伷先心中，早年仇怨日夜发酵、早已成为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树。
因此那城南神庙五行克唐的谣言一出，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裴大尹立刻意识到自己盼望的机会终于来了。
“想必你已然知晓，妄行图谶、诅咒大唐，乃是不赦重罪，尔身为监察御史、理应速速奏报御前。”
李笃听罢这桩故事、心中难免叹息不止，张嘉贞公在世时以做实事著称、难免仇家遍布朝野，如今一朝露出破绽、便要祸及子孙满门。
问题是你们神仙斗法、为何一个个要来逼迫我这小旋风？
眼看李笃面露难色，裴伷先吹吹胡须：
“小子伪作晚辈、却不愿意为长者分担忧虑，天下启能容忍此等不孝行径？老夫定要将这事说给世人品评。”
这话语中句句都是威胁，所谓说给世人品评、自然不是指什么晚辈孝顺，而是安邑解池盐场之中的利益纠葛，彼时许多动作的确不够严谨、拿不上台面。
人微言轻当真是艰难无比，张延赏啊张延赏，李笃心中直呼：“我都有些同情你了！”
但对于裴伷先、李笃只能模糊表示：
“裴公放心，小子查明真相之后、当然会上奏朝堂！”
如此敷药、裴伷先显然颇为不满，本想再训斥几句，只是年老体衰、经不住长时间交谈。
短短时间、裴伷先便再次清喉，且似乎是身体不适、想要出恭，于是又唤来美人纸，并连连挥手撵走李笃：
“去休去休！老夫时日无多，仅此一桩心愿未了、如今便交付你手。”
李笃匆匆行礼告辞离开，行至曲径之处回头望一眼阁中情景，心中不由暗骂：这些老贵族当真该死！
只是此等贵胄，李笃也只能心中骂骂过瘾，且因为裴某年老者少睡、晨间召唤过早，以至于北都留守府中一行、使李笃错过了朝食时间。
天气严寒、腹中不能没有食物垫底，李笃索性在离开衙门之后转向西行，踏雪钻进一旁的存信坊，寻了间食肆坐下，点了份莜面窝窝，准备吃过之后按照计划去太原宫。
莜面窝窝口味甚好、李笃吃的津津有味，不过不知道是因为李笃今日身穿华服、还是说话口音不似本地乡亲，食肆的掌柜热情无比的凑上前向李笃炫耀这饭食的来历典故：
“这位郎君有所不知，莜面窝窝又称栲栳栳，相传为前隋末年时本朝太祖皇帝潜龙于渊，某日途经灵空山盘谷寺时、时任方丈所献。”
“太祖皇帝食后赞不绝口、以莜面犒赏三军，三军食莜面后士气大振，一鼓攻破长安、乃有本朝霸业！”
李笃手持木箸、哑然失笑：“这么说没有莜面就没有咱大唐啦？”
食肆掌柜拍腿大赞：“对喽，莜面可是咱们大唐的功臣咧。”
小小食肆之中顿时一片欢声笑语，一路北行至国朝北都、没想到这里让李笃感受到了轻松愉悦气息。
多聊几句、熟络之后，食肆掌柜也不再过分刻意的卖弄，道先前所说的传言半真半假、但莜面在此时的确风靡晋地。
李笃也不计较，又要了碳烤羊排、鸭花汤、果子酿，便邀掌柜坐下闲谈、纯当做是娱乐项目。
“嗨，郎君莫要见笑，仆卑贱商贾、哪会什么遣词造句，乃是家中女子颇有出息，识文断字、能在县廨后宅伺候笔墨。”
“那太祖皇帝潜龙于渊的故事，便是小女编纂、用作吸引食肆顾客。”
食肆掌柜谈及女儿时眼神之中满是自豪骄傲，且称女儿常能见到高官显贵，还拿出数份手稿墨宝、言是太原县令的真迹。
幸亏这家女儿不是在留守府中作工，不然这顿饭就吃不下了。
李笃心中暗暗庆幸同时、灵光一闪：“这是县令路太一的手笔？”
“可不敢直呼县尊名号！”食肆掌柜连忙出声制止，这外乡人当真是胆大无礼。
李笃连忙道歉称是，这一方面佐证了食肆掌柜必然不敢伪造县令书法、另一方面说明路太一治理太原县多年、颇得民心。
“是这样，在下行走天下、最爱收集名人墨迹，路明府这字笔走游龙、一眼看去便让人欲罢不能。”
“掌柜可否开个价格、忍痛割爱，成全在下卑陋喜好？”
“这如何使得…”李笃当先开出数缗高价，掌柜真不是嫌少，而是说这县尊墨宝私自卖出、会不会太过不敬？
李笃立刻心领神会，答应将价格翻高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