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舍之内沉默几息,独孤阔如眼眶微微泛红,忽然狠狠地搓一把鼻尖、挤出笑颜:
“你知道我小妹信中说了什么吗?”
“她说阿娘在为她物色夫婿,她问能不能逃来寻我。”
“你家的小娇娘快要十六了吧?你还整日小心翼翼,说年龄太小不能怀孕、生育太早过于危险。可我小妹才多大?不到十岁!”
“长安有什么好?那里的红墙全是血、那里的玉柱都是骨!十一郎,你究竟是我昔日的兄弟、还是朝廷的监察御史?”
屋外大雪纷飞、馆舍之内人心寒冷如冰。
十几岁的少年们心中仍然存有兄弟义气,还无法、或者说不屑于在彼此之间掩饰自己的情绪,都尝试着使用更加直接的办法迫使对方屈服,这个办法就是吵架。
“独孤老三你变了!”
“李十一你才变了!”
手掌将案几拍的震天动地,独孤阔如将茶水泼至李笃脸上、李笃也把独孤阔如的风帽扔去屋外雪地。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时光如水、奔逝不停,彼此愤怒的不是往昔不复在、而是对眼前处境的无能为力。
直到辛京杲带着御史卫队赶到,这些以长安金吾卫为骨干组成的甲兵威风凛凛、将那些在雪幕之中隐匿身形的河东牙兵驱赶离开,馆舍中才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李笃和独孤阔如重重喘息的声音。
而方才一直隐隐存在、似乎有道目光正在观察自己的压迫感觉终于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李笃是那么的熟悉,还记得在年幼之时、某一日宁王府举家欢庆长安胜业坊豪阔大宅扩建,父兄们皆在歌舞娱乐。
彼时尚懵懂的李笃独自站在院中仰望天空,那通透的天空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火红的太阳就是中间炽烈的眸子,眸中射出的目光似乎带着毒刺、蛰得李笃眼脸生疼。
后来,李笃曾同父兄说起过那种感觉。
当时已经年迈的阿耶大惊失色、严厉的警告李笃不准再做无谓的妄想,最豁达开朗的长兄则抱着自己抹了许久眼泪、然后不由分说的增加了已经很繁重的课业。
习文练武、让李笃每日精疲力尽,可每天日月起起落落、依然如同天空之眼睁睁合合,而那巨大的长安城池、就像那瞳孔之中的无尽深渊。
与过去长安那无处不在的监视相比,王忠嗣麾下牙兵还是更为擅长沙场征战。
“入你娘,刚才那茶汤是热的!”方才到底是李笃吃亏更多一些,此时抹了把脸、俨然动了真气。
“你若是不嫌弃我阿娘年老、我是求之不得。”
“且莫要不知足,寒冬时节、热也是福气。”
独孤阔如出门捡回自己的风帽、放在碳盆边烘烤,身在兵营、穿着也不得自由,这风帽不烤干一些、回营之后发束都要冻满冰凌。
此时终于能静下心深谈几句,李笃将火盆往独孤阔如身前踢踢、又用铁纤捣旺那盆中的炭火。
然后希望独孤阔如能解答自己的困惑:“王节度到底想要什么?”
王忠嗣必然清楚自己此行使命、却仍然派遣独孤阔如来告知“城南神庙五行克唐”,其中到底有什么图谋?
若换旁人、李笃必然不会直接发问,而是依靠所得信息猜测,但面对童年旧友、或许可以直接一些。
“十一郎。”独孤阔如抬起了眼,碳盆中红色的火光映在眸中不停地跳动:
“十一郎啊,长安的宫殿和城墙真的束缚着你的眼界和心神。”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和那些高官显贵一般蝇营狗苟?”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或你们若是非要问王节度到底想要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王节度想要的是后方再无掣肘、挥军北上犁庭扫穴建立不世之功!”
“可如今,一来河东野战军团军权两分、大同军与云中守捉落入田琬手中,二来太原北都留守政府物资调配处处克扣、敌视军府,三来张嘉贞公旧部结社串联、屡屡不听节度调动。”
李笃明白了:太原神庙五行克唐,此事一旦发酵、北都地方官府必然遭到重挫,王忠嗣可以借机清理军中张嘉贞公旧部。
虽然还无法触动大同军和云中守捉,但河东四军团独掌其三、横野与奇岚两军都能够像天兵军一样收入囊中。
“这件事王节度做不合适。”独孤阔如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废话?争夺军权哪能做的如此明显。
可笑啊,在安邑时、那张延赏还自以为是个人物,北上之时、柳载亦是对张家势力如临大敌,可谁知道故张嘉贞公遗泽之所以仍在、竟只是因为王忠嗣觉得不合适自己出手。
当然了,李笃必须要问一问:“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做合不合适?”
为了王忠嗣、被整个晋北官场视为仇寇?李笃摇摇头,这不是文人侠客投笔从戎只讲大义凛然、也不是无知青年枯坐家中只图身心爽快。
自己的小身板、扛不住北都官场的反噬。
独孤阔如沉默片刻、探身握住李笃的手:“十一郎,就当是帮我如何?”
“王节度若不能出塞破敌、我若不能出人头地,家中小妹早晚死于非命!”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好好想想!
李笃手搓着指节、望着窗外的雪陷入沉思。
独孤阔如的话让所有的计较都显得有些肮脏龌龊、让人难以当面拒绝,仔细考虑、顺势将张家置于死地不是不行,但要想办法避免自己深陷其中。
只是此事难度可想而知、急迫之间难有结果,且经过此事、李笃与独孤阔如也失去了闲谈的兴趣,索性就此歇息。
如此一夜很快过去、待到次日醒来时独孤阔如已经离去多时,李笃长叹一声,长安一别之后、双方渐行渐远,再也无法回到往昔。
罢了。
屋外风雪稍稍停歇,李笃本打算今日去太原宫中探望武敬。
离开长安前李笃已经问过了边令城,太原天高皇帝远、所谓的圈禁往往流于形式,只要打点好了宫卫、将武敬悄悄弄出寒宫都不是不行。
李笃正摩拳擦掌、准备去搞定自己另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兄弟,奚屠通忽然进门通禀:
“郎君,太原尹、北都留守裴伷先派来暖车、邀请郎君过府相叙。”
按照惯例、监察御史抵达地方有独立自主巡视之权,当地官府通常不得干涉。
但如今的太原尹裴伷先出身闻喜裴氏、乃是则天顺圣皇后朝时便位列都省的重臣老臣,其人相邀、李笃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看一眼笼罩着太原城的皑皑白雪、李笃满心疑惑不解,北都留守府居然勤政至斯、如此恶劣天气都不放假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