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曾对自家长辈言不曾准备造反,这乃是假话。
薛二郎专门研究过自家历史,祖宗薛举反隋、贞观年间薛万彻反唐,凡此种种、皆证明了自家极有造反天赋,比较独孤氏还胜出一筹。
作为新生代中武力值的翘楚,薛嵩自认为习得了祖先精髓、可以屠刀出鞘小试一下身手。
当然了,扯出自家大旗薛嵩是不敢的,如今天下大势在唐不在我,薛嵩只打算拉起队伍过一把瘾。
先是围猎动物、然后围猎人物,现在薛嵩迫不及待想在安邑这方天地尝试一下围猎军队和城池。
所以薛嵩隐匿了身份,只有队伍中的中坚力量才知道薛二郎这层身份,譬如李笃,与换过装束的薛嵩沿解池湖畔西行,小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处巨大的盐场。
这盐场汇聚了薛氏原本的盐业工奴、以及新近捕获来的逃亡盐户,总数上千,比较曹家村那散户不知道庞大了多少。
烧制石灰的窑洞成排建造、烘烤盐精的火炉更是烟囱如林,每五个卤水池、浅水池及配套的工种组成一组,放眼望去这盐场中怕不是有二三十组之多。
薛嵩指派李笃与奚屠通就任相邻两组的队长。
这使许多薛氏的家丁心生不满:凭什么让两个新人担当大任?
要知道此次行动借口盐奴盐户作乱,到时席卷村镇必然有许多收获,只要抽身及时、便足以由此成为富家翁。
“憨傻奴仆、只知抢掠财物,抽身及时?白日做梦!”
薛嵩轻哼一声,如此大事怎么可能抽身得干干净净?这两个来自闻喜裴氏的新人、便是用来祸水东引得物证,平乱时只需要把他们捅死,就可以把事情说成是裴家在背后煽风点火。
薛嵩身边的家丁无不恍然大悟,连连称赞:“郎君果然神机妙算!”
“记住了,盯紧他们,官兵一来、便将他们捅死反正!”
仔细吩咐过注意事项之后,薛嵩也说不上是得意还是遗憾地感慨:
“唉!英雄困于浅水之中,不得肆意嬉戏!”
这太平世道当真无趣至极。
薛家盐场,李笃寻了个浅池旁的台阶席地而坐,看着眼前场景、心中觉得可笑无比,堂堂皇帝子侄,长安城中的李子、奉命出巡的御史,如今已然要成为反贼。
没错,不是将要、是已然要反,等不到薛嵩计划的几日之后了,那薛二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犯傻,没有在这盐场之中留下粮食。
或许薛二郎看多了仆婢们百依百顺、习惯了使用盐奴,觉得奴隶没有饭吃、只会把自己默默的饿死,可问题是这里囚禁了众多的盐户。
薛儿郎抢走了他们的妻子儿女、然后又把他们关在一起饿肚子?简直是脑子有病!
奚屠通来到了李笃的身旁,蹲下身低声发问:“郎君,跑不跑?”
薛嵩并没有在盐场布置太多得力好手,跑大概率是能跑掉的,李笃指节反复曲展、摩挲着横刀刀柄,思考着事情可能得发展脉络:
自己走后,本地盐奴盐户必然大规模骚乱,到时官兵出手镇压,则天顺圣朝时期国家一手绞杀本地世族、一手拆分盐井盐场,方才拥有资源安置下的编户齐民就此灰飞烟灭,安邑左近顺理成章的恢复旧日格局。
“哈!”肯定是这样、真是好算计。
不过随后李笃就默默地皱起了眉头,那个连粮食都不知道配给的薛二郎、不像是有这般谋划的能力。
要么是自己想多了,要么这件事背后另有主谋。
“不走。”又思考片刻、李笃下定了决心,只是这跑字用的多难听、有碍李子威猛形象:
“去认识认识你的人,我教教那个白痴、到底该怎么造反!”
安邑县廨。
天色迟暮、县廨后花园的饮宴已经开始,此时如张家的张延赏、柳氏的柳芳等各家族新一代话事人正在行酒令聊以助兴,这酒令的令官是张延赏无疑。
说起河东张氏,数十年前本还是不入流的商贾人家,至本朝则天顺圣皇后时期,家族子弟或者经营盐业、或者为微末小吏,居四民之末、仰世族鼻息。
但张延赏的父亲张嘉贞公开创了一个家族,短短数十年间,河东张氏早已超越了聂卫应廉等本地二流家族,完全可与薛、柳比肩。
甚至到此时、河东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随后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张嘉贞公的后人们挺过了唐末黄巢、五代军阀、宋亡天下,至明朝末年再次登顶晋地首望。
所以此时此刻,传奇人家未来的继承人张延赏毫无以为乃是众星捧月的中心。
张延赏环揖一礼,婢女抬来酒令筹筒,这器具以金龟为底、龟背驼莲花盘,盘上再置烛状银筒,筒壁刻字论语玉烛、筒内有金签五十支,每支上皆刻有取自论语书中的文字。
“张郎快来,我等已摩拳擦掌!”
热情的催促声中,张延赏含笑抬手、两指从筒中捻出第一支金签,上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张郎来言、此签作何解?”
论语传承千年、注释不知凡几,因此酒令的令官不仅要抽签、还要负责解签,即为宾客们在随后的作词作对中点名方向、明确主题。
张延赏稍一思索,两手把玩着金签含笑开口:“《论语》有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何为恕?仁也。”
“今日我等便以此为题,各抒己见。”
“好、好!”张延赏话音落下,席间便响起此起彼伏喝彩之声,赞这破题之点循而不俗。
并有下首某家郎君抢先作答:“在下先来!”
“孔子曰为仁由己、仁字在心,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故而我对:欲济苍生涉大川、先耕仁字在心田。”
这郎君对罢、便看向张延赏,张延赏抚掌称赞:“《周易》有言、利涉大川,君所言甚是。”
席间再度叫好不迭,这作答郎君心中一松、忙四处作揖口呼承让。
于是便有第二三四五人接连起身,或作得佳句博得满堂喝彩、或不甚工整饮酒认罚。
直到有人注意到柳氏子弟柳芳还未作出成绩,便纷纷起哄:“柳郎江郎才尽乎?”
这柳芳平日里学识渊博颇为不俗,洒脱起身、向张延赏方向微微一笑,然后言道:“在下才疏学浅,些许浅见、供诸君赏鉴。”
“董仲舒有言:仁、天心也。”
“于是我对:若将仁字放心头、何用周王问守宫?”
这意思便是:若纣王有仁慈之心、哪用得着周王提兵问鼎。
一时间满堂寂静、针落可闻,直到张延赏轻笑提醒:“柳郎,你太大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