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之中,西海池的水席卷而过、果真将覆盖范围内的明火尽数扑灭,只能说当年太仓的设计和建造者当真是大巧不工。
彼时李笃与辛云京带着金吾卫前去挖掘蓄水闸门,遭到了太极宫监的激烈反对,但当飞起的浮灰越过高大宫墙、引燃了太极宫室的一座偏殿,一切质疑和反对的声音都烟消云散。
至此时、西海池水已然沿着渠道泄去,只留下仓城之中一片狼藉,地面上到处都是乌黑的积水、空气中飘满了味道呛人的蒸气。
一队队防火铺兵丁们正在搜索处置着那些暗藏或阴燃的火源、那处处片片暗红色闪动的光影宛如地狱的深渊。
而杨谦杨慎矜便是即将坠入深渊的第一个厉鬼。
太仓的火灾必然要追究责任、出纳使杨谦首当其冲、在劫难逃,更何况李笃和辛云京将掘西海池的祸全都扣在了杨大使头上,名为请功、实则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果不其然,有名为边令诚的新任内常侍率领一队禁军直抵太仓墙头,看了眼依旧昏迷不醒的杨谦、命禁军提着手脚将杨大使抬走。
这种行为按说不符合规矩,缉拿官员应该由三法司之一出手,近一两年连续有内侍省中官干预司法、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不过李笃的关注点显然全部在边令城身上,谁能想到这位哪怕在抓人时依旧和风细雨的宦官在将来某日埋葬了帝国双壁。
李笃可不愿意得罪这种大神,忙不迭从腰间取下一枚金镶玉宝相纹雕饰、在隐蔽处塞进边令城手中。
“呀,李子折煞奴婢了!”
也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边令城当真是诚惶诚恐推辞了一番、才勉为其难收下,然后低头抬目扫视四周、见并无生人,低声向李笃透露内幕消息:
“李子也略作准备,稍后陛下可能会有召见。”
四目相对、李笃含笑致谢,管他今后如何,自己是感受到了内外勾连的莫大好处,譬如如果有陛见的可能、脸和衣物上的烟灰就要原样保留。
只可惜左等右等,等到了皇帝起驾骊山温泉行宫、庞大卤薄已经在龙武军铁骑护卫下出春明门沿着大道东去。
面对辛云京的嘲笑、李笃倒是没有觉得送礼送亏了本,反而察觉事情非同寻常:
大型安全事故之后、皇帝愤怒追责才是正常的举动,这般收起獠牙、隐藏至幕后,不知道蕴藏着什么样的雷霆。
这其中的好消息是,无论皇帝有何等谋划、必然与自己无关,自个儿户部的官刚当了两天、想犯错都来不及。
坏处是,当沾着一身黑灰的李笃返回户部、寻到侍郎王鉷交令时,王侍郎惊诧万分连声责问:
“平抑盐价、疏浚航道,两件事办妥了哪一件?李员外交什么差?”
指责之后,或许是看到李笃的模样狼狈,王侍郎放下手中公文、到底是和颜悦色了几分:
“先前堂议已呈奏陛下,陛下口谕着有关部司主者施行,李郎初来乍到、有些误会在所难免,往后却不可如此懈怠、推诿皇差。”
太仓都烧了、拿什么平抑盐价?!李笃心中难以置信、好险没有当场问出这话,王侍郎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已经表明了态度,必然意有所指。
眼见李笃欲言又止、叉手领命,王侍郎轻笑着端起茶碗送客同时、又多提点一句:“听闻李郎有皇帝御赐仪刀?不妨拿着前去做事。”
刀主刑杀,这次李笃听懂了王侍郎的暗示,道谢之后趋步退下。
李笃离开之后、户部侍郎王鉷依旧忙碌不止。
如今户部尚书乃是中书令李相公兼任,王侍郎便相当于本部堂官、入秋之后需要主持今年赋税征收。
本朝赋税包含范围既广且杂,有租调役徭四制,以物类区分则有钱粮布绢、实物、力役三类,每年十月一日起由地方官府依照课口征收,在此之前,户部便需要确定总体章程、划定课户标准、统筹全国州县,基本是全体动员。
好不容易将今日诸事料理完毕、也已到了散衙时间,王侍郎歇息片刻、用过些许汤饮之后,起身离开户部官廨,却也不是往城中家宅方向归去,而是向东至安上门内街、穿过礼部南院抵达太府寺。
如今太府寺衙门乃是都水监办公旧址,先天年后、都水监搬迁别处,但其中一些特殊部门却保留在原地,譬如这处隐秘的监牢。
早先被边令城带走的太仓出纳使杨谦杨慎矜就在此地。
穿过层层铁门、走下漫长石阶,在某处穴地而建的牢舍之中,王鉷王侍郎见到了杨谦、先开了句玩笑:
“说起来慎矜的公房与此地近在咫尺,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太仓是太府寺下辖单位、杨谦在太府寺中自然拥有办公房间,听闻这话,原本躺在草垛之上的杨谦坐起身来、悠悠一笑:
“搜查过了吗?是否一无所获?”
“都是为李相公办事,你这又是何必?”
王侍郎皱着眉在牢舍之中打量一番、寻到一处尚算干净的地方席地坐下,捶捶双膝、劝说言道:
“边镇军费日趋膨胀、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户部亏空年年递增、此事诸君有目共睹。”
“除此之外,关中之地河道淤积、陕州峡口漕运不通,政事堂有意今明两年开工疏浚、工程款项却无着落。”
“更不说骊山温泉行宫扩建、东都洛阳名堂复修,桩桩件件都是大笔支出。为今之计,税制改革已然势在必行,你杨慎矜也是理财能手、为何要在此时使绊子?”
杨谦轻哼一声、微微摇头:“先是盐税纲船沉没、又是太仓起火,世人皆道恶事是我所做?”
“我若涕泪鸣冤,王侍郎是否信我?”
“信与不信、又能如何?”王鉷以手撑地、向前欠身,低声发问:
“杨大使执掌太仓多年,听说积攒下不菲身家,又有一本账册、记录着年年地方财税亏欠与往来馈赠。”
“如今各方虎视眈眈、皆对此账册势在必得,不如交至李相公手中,如此一来,地方税务可以整顿、贪腐官吏可以罢黜,君亦可全身而退、何乐而不为?”
杨谦拾起一把干草掷向王鉷,见王鉷慌忙躲避、快活大笑,继而面色愤愤、责骂不止:
“亏你王鉷大言不惭、妄谈财物,国家财政如今处境、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财政弊端积重难返、国势大张又如烈火烹油,为今之计唯有约束边军行动、缩减军费开支,中央积累足够钱粮、缓缓再图变革地方。”
“岂能如尔等所做、投下虎狼猛药,君不见盐税改制消息一出、半数纲船便当即倾覆?”
“至于太仓大火是我所放又能如何?那库中粮米布帛或调拨边镇、或千秋节取用,如今空空如也、难道尽显世人眼中?皇帝若以此罪我、我自然有话可说!”
“唉!”王鉷王侍郎长叹一声:“国家鼎盛、谁人知道我等辛苦,你我道虽不同、心意却也相通。”
“你也不必防我惧我,你若身死、税制改革必然无疾而终,只是事关重大、相公羽翼无法显露。”
“陛下倒是钦定了个办案人选、只能看你造化深浅,若他不能抓住幕后真凶、你就算故意躲进这大狱之中也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