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家宴之后,关于再次下西洋的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但表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朱棣没有再提及此事,朱家子孙也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但朱瞻壑知道,皇爷爷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一定在默默地观察着、权衡着。
不能心急。
这段时间里,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农务实验处。
在袁直的精心照料下,那三样新作物的长势喜人。
农庄的初步成功,让朱瞻壑在朝中的声望日渐高涨,但也让他感受到了更多或明或暗的审视。
这初步的成功,是他的底气,但他也清楚,仅凭这些“小功”,尚不足以撼动国策。
“殿下,您看这玉米的长势,比老夫预想的还要好上三分!”
田埂上,袁直抚着花白的胡须,脸上满是喜悦和满足:“照这个势头,待到秋收,亩产千斤绝非虚言啊!”
“这还多亏了袁先生照料得当。”朱瞻壑笑着回应,目光却有些飘忽,心中思绪万千。
皇爷爷这是在等,等自己拿出更有力的筹码,也在观察朝臣的反应。
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绿意,心中暗自盘算,老爹那天在家宴上的话,也怕是让爷爷更添了几分疑虑。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不能再让他觉得汉王府有不臣之心。
袁直见他时常陷入沉思,只当是世子殿下心忧国事,对他愈发敬重。
却不知朱瞻壑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在那位雄才大略的祖父面前,为自己的家族,也为这个帝国,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
就在这时,管家前来通报,皇太孙殿下再次亲至农庄。
与上次在汉王府的对弈不同,这一次,他不再是简单的试探,而是带着更明确的目的前来“请教”。
他甚至没有带太多随从,只带了两个东宫的近侍,一副要与朱瞻壑进行学术长谈的架势。
朱瞻壑将朱瞻基引至农庄的草棚书房。这里虽然简陋,但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农事记录和朱瞻壑自己绘制的图纸,倒也别有一番务实的气息。
两人落座,丫鬟奉上新茶。
朱瞻基没有兜圈子,他从随行的书箱中,竟取出了几卷关于大明漕运和沿海卫所布防的图册,在桌案上缓缓展开。
“壑弟,”朱瞻基指着图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那日宫宴,你曾提及‘以商养航’之策,我回来后,反复思量,觉得此策虽妙,却也暗藏凶险。故此,今日特来向你请教一二。”
‘好家伙,这才几天功夫,他连漕运和海防的图册都拿出来了。’朱瞻壑心中暗道,‘这已经不是在关心我种地了,这是在考校我的治理之策啊!’
“堂兄请讲,小弟洗耳恭听。”
朱瞻基沉声道:“壑弟所言‘以商养航’,若是引入民间海商的资本,固然可以减轻国库的压力。
但商人逐利,乃是天性。若让他们随船远航,势力坐大,于海外自成一体,甚至勾结番邦,为祸我大明沿海,又当如何处置?
我朝开国以来,海禁之策虽有弊端,却也有效防止了倭寇与海匪的滋生。若为此而开一豁口,恐后患无穷啊。”
这个问题,可谓是直指要害,也是后世历朝历代在开放海禁时最大的顾虑。
朱瞻壑知道,这是朱瞻基在考验他,看他是否只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还是有与之配套的、周全的制衡之策。
他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堂兄所虑,正是此策成败之关键。小子斗胆以为,要用商人,却不能尽信商人。关键在于一个‘管’字。”
“如何管?”朱瞻基追问道。
“小子设想,可以由朝廷出面,牵头成立一个‘远洋商会’。”
朱瞻壑缓缓道出他深思熟虑的计划:
“所有想要参与远航贸易的商人,都必须先加入此商会,缴纳一笔不菲的会费作为‘保证金’。商会需制定严格的章程,所有成员一体遵守。”
“其二,朝廷并非出让所有仓位,而是只拿出一部分,以竞标的方式,让商会成员争夺。价高者得,所得之银两,尽数充入远航经费。如此,既能筛选出最有实力的商人,又能提前为国库回笼资金。”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商船必须与宝船舰队一同行动,接受郑公的统一号令和管辖。所有贸易,都需在官方指定的地点和监督下进行。
所获利润,除了商人应得的部分,其余大半,需上缴国库或充入商会,作为下一次远航的基金。若有私自行动或违背章程者,则没收其‘保证金’,并永不录用!”
他将后世一些关于“公司法”、“股份制”、“行业协会”和“国家控股”的理念雏形,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清晰地阐述了出来。
朱瞻基静静地听着,眼神中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
他发现,朱瞻壑提出的这一整套方案,环环相扣,既利用了商人的财力,又用章程、保证金和舰队的武力,将他们牢牢地控制在朝廷手中,形成了一个权责分明、利益共享的闭环。
‘他究竟是如何想出这些的?’朱瞻基内心深处,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他发现,在“奇思妙想”和“制度构建”这一层面上,自己似乎真的不如眼前这位堂弟。
但随即,这份震惊便转化为更深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壑弟此法,确实精妙。”
朱瞻基缓缓点头,却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只是,人心隔肚皮。纵有万全之策,也难保不会有那利欲熏心之辈,在海外另起炉灶。届时天高皇帝远,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指向异常明确,已经完全剥离了国事的外衣,变成了最直接的政治诘问。
朱瞻基问的正是此事若成,你朱瞻壑会不会另起炉灶,这对朝局,对东宫,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朱瞻壑知道,这是他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他没有回避朱瞻基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神情坦然而真诚。
“堂兄,你我乃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小子所求,并非与东宫相争,更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他斩钉截铁地补充道:
“在那片大陆上,建立起我大明自己的据点、卫所、补给站,由我大明军队亲自驻守。至于其最终的管辖权,小子以为,理应置于内阁与皇爷爷的直接掌控之下。
将来,也当由堂兄来亲自节制。我朱瞻壑,愿为堂兄,为大明,做那远航海外、开疆拓土的利刃,但执此利刃之手,永远在京城,在御前,在东宫。”
朱瞻壑义正言辞,自己必须让朱瞻基相信,自己这把刀,是为他,也是为大明铸造的,而不会伤到他。
朱瞻壑心中清楚,此刻的任何一丝犹豫和野心,都可能招致毁灭性的后果。
朱瞻基听完这番话,眼神中的戒备与审视终于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欣赏、甚至是一丝释然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的堂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这位皇太孙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将这个堂弟的能力纳入自己的掌控,为己所用,而不是任其成为未来不可预知的变数。
朱瞻壑敏锐地察觉到了朱瞻基眼神中的变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藏拙”。
他选择“半真半假”地展现自己的能力,既要让朱瞻基看到合作的价值,又不能让他感到自己功高震主,难以控制。
朱瞻壑心中了然,既想利用我的才能,又怕我这把刀太快,伤了自己。
帝王心术,果然是从小就开始练的。不过,这样也好,让朱瞻基知道我的价值,他才更有可能在皇爷爷面前,支持我的计划。
两人又深入探讨了许久,才结束了这次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