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皇太孙朱瞻基,朱瞻壑在澄心亭中独自静坐了半晌。
他从朱瞻基最后的表态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善意。
这或许意味着,在“农务实验处”这件事上,他有可能会得到来自堂兄的某种程度的支持。
“无论如何,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才是正理。”朱瞻壑收敛心神,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宫廷关系。
皇爷爷的任命已经下来,太子大伯的礼物也送到了,现在,他这个“农务实验处提领”,不能再只是纸上谈兵了。
他回到书房,重新看向宣纸上的“户部”二字。
启动资金虽然皇爷爷已经口头允诺,但具体的数目、拨付流程、以及后续的预算追加,都必须经过户部的核准。
而户部尚书夏原吉,是永乐朝出了名的“铁面财神”,为人方正清廉,但也极为务实,甚至可以说是“抠门”。
想从他手里拿到钱,绝非易事。
朱瞻壑沉吟着,开始仔细草拟一份关于“农务实验处”初期建设的详细预算方案。
他将每一笔可能的开销,从购买农具、雇佣农人、修建房舍,到种子的初步培育、记录数据的文书纸墨,都一一列出,并尽可能地做了精打细算。
他知道,面对夏原吉这样的老臣,任何虚报和浮夸都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只有拿出实实在在的计划和数据,才有可能获得他的认可。
第二天一早,朱瞻壑便换上了一身相对正式的世子常服,带着精心准备的预算方案和几名随从,乘坐马车,径直前往位于皇城之内的户部衙门。
永乐朝的户部衙门,坐落在皇城东侧,是一座规模宏大、戒备森严的官署。
这里掌管着大明朝的钱粮赋税、户籍田亩。
朱瞻壑的马车在衙门口停下,早有户部的门吏认出了汉王府的标记,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迎接。
“汉王世子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官员快步走出,满脸堆笑地问道。
“本官奉皇上之命,新任农务实验处提领,今日特来拜见夏尚书,商议公务。”朱瞻壑亮出了自己的腰牌,语气平和地说道。
那管事验过腰牌,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连忙引着朱瞻壑向内走去。
户部衙门之内,一片繁忙景象。
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吏员脚步匆匆,手中都捧着厚厚的账册和文书。算盘的噼啪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墨汁和铜钱的味道。
朱瞻壑被引到一间偏厅等候,管事则匆匆进去通报。
他打量着这间偏厅,陈设简单朴素,与户部掌管天下钱粮的地位似乎有些不符,但却透着一股干练务实的气息。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管事才回来,躬身道:“殿下,夏尚书有请。”
朱瞻壑跟着管事,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间更为宽敞,但陈设依旧简朴的公房。
只见公房正中,一位身着绯红色官袍,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
他便是当朝户部尚书夏原吉。
听到脚步声,夏原吉缓缓抬起头,目光在朱瞻壑身上一扫而过。
“微臣参见汉王世子殿下。”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夏尚书不必多礼。”
朱瞻壑连忙上前一步,虚扶道:“小子朱瞻壑,今日冒昧打扰,还望尚书海涵。”
“殿下客气了。”
夏原吉示意朱瞻壑坐下,自己也重新落座,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为的正是皇爷爷新设的‘农务实验处’。”
朱瞻壑也不拐弯抹角,从袖中取出那份预算方案,双手奉上:“这是小子草拟的一份初期建设计划和预算,请夏尚书过目。”
夏原吉接过方案,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锐利地盯着朱瞻壑,沉声道:
“殿下,老夫丑话说在前面。农务实验处之事,皇上既然已经金口玉言,户部自然会全力配合。
但户部的钱粮,一分一厘,皆是民脂民膏,绝不可随意挥霍。
殿下所献三样新作物,若真能如殿下所言,亩产千斤,利国利民,户部便是砸锅卖铁,亦会支持到底。
但若……只是虚言,或是中途出了什么差池,休怪老夫不讲情面,上本参劾!”
这番话说得极重,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朱瞻壑心中早有准备,他神色不变,坦然迎向夏原吉的目光,朗声道:
“夏尚书所言,瞻壑铭记在心。瞻壑亦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份预算,小子已是再三斟酌,力求节俭务实,绝无半分虚报。若尚书觉得有不妥之处,尽可指出,小子洗耳恭听。”
夏原吉见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胆魄和担当,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赞许。
他拿起那份预算方案,开始逐条细看。
公房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夏原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笔尖在纸上勾画的细微声响。
朱瞻壑安静地坐着,耐心等待。
夏原吉这样的人物,绝不会被花言巧语所蒙蔽,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打动他。
过了许久,夏原吉才放下手中的方案,抬起头,目光比之前柔和了些许。
“殿下这份方案,倒是比老夫预想的要周全得多。”
他缓缓开口:“开支用度,也还算克制。只是……这招募农人五十名,薪俸几何?食宿如何安排?若只是寻常流民,恐难堪大用,也无法保守新作物的秘密啊。”
“夏尚书所虑极是。”
朱瞻壑应道:“小子打算,这五十名农人,不从市井招募,而是想请父王从王府的田庄中,挑选一些世代务农、经验丰富、且家世清白的佃户。
他们的薪俸,小子打算比照京营士卒的标准发放,食宿则由农庄统一安排。如此,既能保证技术,又能确保忠诚。”
“嗯,此法尚可。”
夏原吉点了点头,又指着方案上的一条:“殿下所列农具采买,预算似乎比市价略高。莫不是有人欺瞒殿下年少?”
“夏尚书明鉴。”
朱瞻壑解释道:“小子想采买的,并非寻常农具。小子根据海外所见,对现有的一些农具,如犁、耧车等,做了一些小小的改进,希望能提升些许耕作效率。
这些改良农具,需要工部特制,用料和工时上,可能会比寻常农具略高一些,但长远来看,却是划算的。”
夏原吉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哦?殿下还懂格物之学,能改良农具?”
“略懂皮毛,不敢称‘学’,只是希望能有些用处。”朱瞻壑谦虚道。
夏原吉沉吟片刻,道:“好!钱粮之事,老夫准了!户部即刻拨付三千两白银作为启动资金,后续款项,视农庄进展再行拨付。
至于改良农具,老夫也会亲自与工部打招呼,让他们务必配合殿下。”
“多谢夏尚书!”朱瞻壑心中一喜,连忙起身道谢。
“殿下不必客气。”
夏原吉摆了摆手:“钱粮有了,土地皇家农苑那边也早已划拨妥当。只是,这农务实验处要真正运转起来,还需要一个能总揽全局、真正精通农桑的干练之人。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人选?”
这正是朱瞻壑今日前来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他恭敬地说道:“正要向夏尚书请教。小子虽然对新作物的习性有所了解,但毕竟年轻,缺乏实际的农耕管理经验。若能得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指点,必能事半功倍。”
夏原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深邃地看着朱瞻壑,缓缓说道:“精通农桑之人,我大明不缺。
但要既懂农事,又懂格物,还要有担当、不怕得罪人的,却是不多。
殿下这差事,看似风光,实则千难万难,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众矢之的。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能成也。”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老夫倒是想起一个人。
此人曾任司农寺丞,在农田水利、作物种植方面,都有独到见解,也曾上书提出过不少利国利民的农桑之策。
只可惜性子太直,不善钻营,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被贬斥在京郊一个清水衙门,蹉跎岁月。”
朱瞻壑心中一动,知道夏原吉这是要向他举荐真正的人才了。
“还请夏尚书示下,此人是谁?”
夏原吉微微一笑:
“此人姓袁,名直。殿下若有诚意,不妨亲自去寻访一番。
只是……他那脾气,怕是不太好打交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