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倓的命令,如同九幽传来的最终审判,冰冷而不带一丝情感。
“杀!”
随着他身后李靖手中令旗的决然挥下,那早已将整个一线天峡谷包裹得密不透风的隋军大阵,瞬间化作了一台吞噬生命的巨大绞肉机。
四面八方,喊杀声震天动地。
数万隋军从山林中,从峡谷外,如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至。
之前还自以为是猎人的西秦伏兵,在这一刻,彻底沦为了被围困的猎物。
宗罗睺脸上的狂妄与得意,早已被无边的惊骇与恐惧所取代。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无法理解,自己天衣无缝的伏击,为何会变成自己的坟墓。
他更无法理解,那个端坐于万军之前,面容俊美如神祇的少年,为何能拥有如此可怕的眼神。
那是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淡漠,一种将生死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对掌控。
“撤!快撤!”
宗罗睺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惊醒,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峡谷之内的张豹,早已露出了他狰狞的獠牙。
“兄弟们,关门打狗了!”
他那柄开山大斧,卷起一道道血色的旋风,之前还“狼狈不堪”的五千隋军,此刻人人如龙似虎,反身朝着惊慌失措的西秦军扑去。
外有大军合围,内有精锐反扑。
两万西秦精锐,瞬间崩溃。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箭雨覆盖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隋军的战刀,无情地收割着一条条生命。
宗罗睺目眦欲裂,他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精锐之师,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般成片倒下,心中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怕了。
他被那个端坐于远方,甚至连手指都未曾动一下的齐王,彻底吓破了胆。
“保护将军,杀出去!”
数十名亲兵用身体组成一道人墙,死死护住宗罗睺,向着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发起了决死冲锋。
宗罗睺再也不敢回头去看那片人间炼狱,更不敢再去看那道让他灵魂颤栗的身影。
他只是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机械地劈砍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逃跑的本能。
血战过后,当一线天峡谷终于恢复死寂时,宗罗睺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浑身浴血,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包围圈。
他带来的两万精锐,已然全军覆没。
他仅仅带着数十骑残兵,如丧家之犬般,头也不回地朝着扶风城的方向亡命奔逃。
“轰隆——”
当扶风城沉重的吊桥再次升起,城门重重关闭的那一刻,宗罗睺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他赢了无数场战斗,却在这一日,输掉了一切,包括他身为西秦第一悍将的胆气与尊严。
次日,隋军大营前移,兵临扶风城下。
张豹赤裸着上身,露出满是伤疤的雄壮肌肉,骑在马上,用他那柄还沾着血迹的开山大斧,指着城头破口大骂。
“城上的缩头乌龟,宗罗睺何在!”
“你爷爷张豹在此,可敢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哈哈哈,西秦霸王麾下,竟都是些没卵蛋的软脚虾吗!”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头。
城墙之上,西秦守军个个面色铁青,屈辱地紧握着手中的兵器。
而宗罗睺,只是脸色煞白地站在城楼之内,听着城外的叫骂,身体竟在微微发抖。
他不敢出去。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杨倓那双冰冷的眼睛。
“将军,切勿中计!”
一名副将连忙劝道:“杨倓此举,正是要激您出城决战,我军新败,士气低落,万万不可啊!”
宗罗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副将见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将军,我等不必惊慌。”
“我们只需坚守不出,死守扶风便可。”
“马长史的计策已经送往河东,那李渊恨杨倓入骨,一旦得知长安空虚,必然会尽起大军南下。”
“到那时,杨倓后院起火,腹背受敌,城外这七万大军,便会不攻自退!”
这番话,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让宗罗睺那几近崩溃的心神,终于找到了一丝寄托。
对。
还有李渊。
还有唐军。
只要等到唐军南下,杨倓就死定了。
他这才稍稍心安,强撑着下达了死守的命令。
然而,当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面对着那柄染血的兵器时,昨日战场上的一幕幕,却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
尤其是杨倓最后那句“一个不留”。
那平静的语调之下,所蕴含的,是何等恐怖的杀意与自信。
宗罗睺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浓浓的恐惧,再次从心底深处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笼罩了他全身。
扶风城下,张豹的叫骂声已经持续了整整两日。
他从宗罗睺的祖宗十八代问候到西秦霸王薛举的妻女,言辞之污秽,气焰之嚣张,让城头上的西秦士卒个个双目喷火,恨不得生啖其肉。
然而,无论他如何辱骂,那面代表着西秦第一悍将的“宗”字大旗,始终高悬于城楼之上,却不见其人影。
宗罗睺,彻底成了一个缩头乌龟。
隋军大营,中军帅帐。
杨倓端坐于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案几,目光平静地看着帐下众将。
连日的叫骂无果,军中已经有将领按捺不住,开始主张强攻。
“殿下,末将愿为先锋,三日之内,必破扶风!”一名将领出列请战。
“不错,一群丧家之犬,何须与他们多费唇舌!”
“攻进去,将那宗罗睺揪出来,千刀万剐!”
请战之声,此起彼伏。
杨倓抬了抬手,帐内瞬间恢复了安静。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激动的将领,最终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身影上。
“长史。”
杨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宗罗睺坚守不出,我军将士疲于叫骂,强攻则伤亡必重。依你之见,此局,该当如何破解?”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李靖身上。
李靖缓缓出列,对着杨倓躬身一揖,神色古井无波。
“殿下,臣以为,扶风之城,不可攻。”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
张豹更是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李长史,你这是何意?难道就任由那厮在城里当缩头乌龟,我等七万大军在此干耗着不成?”
李靖并未理会张豹,只是继续对杨倓分析道:“扶风城高墙厚,乃陇西门户,强攻之下,即便能克,我军亦将付出惨重代价,得不偿失。此为下策。”
“至于围而不攻,看似稳妥,实则正中敌人下怀。”
“哦?”杨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长史此话怎讲?”
李靖抬起头,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宗罗睺新败,胆气已丧,薛举亦知我军锋锐。他们之所以困守孤城,所依仗者,绝非城墙之坚,而是另有指望。”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若臣所料不差,他们唯一的指望,便是我军的后方,河东的李渊。”
“一线天之败,已让薛举明白,仅凭西秦之力,绝非殿下对手。他必然会采纳‘驱虎吞狼’之计,遣使说服李渊出兵,攻我长安,以解扶风之围。”
“故而,我军在此多耽搁一日,李渊出兵的可能便增大一分。宗罗睺此刻看似是龟缩,实则是在以空间,换取时间。”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让帐中所有将领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只想着如何破城,却未曾想到,敌人真正的杀招,竟在千里之外。
杨倓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长史所言,与本王不谋而合。”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李靖,问道:“既然如此,长史可有破敌之策?”
李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绝对自信。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宗罗睺之心,已是惊弓之鸟。其军心之稳,全系于‘李渊会来援救’这一线希望之上。”
“我等要做的,并非撞开他的城门,而是要……斩断他的希望。”
“如何斩断?”张豹忍不住追问。
李靖转过身,目光扫过堪舆图上,扶风与长安之间的那片广阔土地。
“殿下,臣请殿下,陪薛举和宗罗睺,演一出大戏。”
“大戏?”
“然。”李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一出……唐军大败,仓皇溃逃的大戏。”
“臣请殿下,分兵一支,换上我军在一线天缴获的唐军旗帜与甲胄。再挑选百名嗓门大的士卒,让他们扮作溃兵,自东向西,沿着扶风城外的大道,佯装被我军追杀,一路奔逃。”
“届时,让他们在城下高呼‘李渊败了!’、‘唐军主力被齐王殿下尽数歼灭!’、‘河东危矣!’……”
“城中宗罗睺,本就心虚胆寒,再亲眼看到‘唐军溃败’,亲耳听到‘李渊败亡’,其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必将轰然崩塌。”
“希望一旦破灭,便是绝望。一支绝望的军队,一座绝望的孤城,殿下觉得,它还能守得住吗?”
寂静。
帅帐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将领都张大了嘴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李靖。
不费一兵一卒,不伤一刀一枪,仅凭一场“戏”,就要瓦解一座坚城。
这是何等鬼神莫测的计谋!
“哈哈……哈哈哈哈!”
杨倓猛地站起身,发出了酣畅淋漓的大笑。
他走到李靖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赞叹。
“好!好一个攻心为上!好一出‘斩断希望’!”
“有长史在,何愁薛举不破!”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视众将,声如金石。
“传令下去!”
“命张虎,点精兵三千,即刻换装,准备演戏!”
“命张豹,率本部兵马,于后方佯装追击,务必声势浩大,杀气冲天!”
“本王要让扶风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告诉他们,他们的希望,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