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狂风卷着血腥气,呼啸而过。
杨倓的命令已经下达,狂热的战意被理智的缰绳牢牢束缚。
张虎、张豹等一众将领躬身领命,眼中的血红尚未褪尽,却已多了一丝对未来的沉重思量。
他们默默退下,去执行那一道道关乎七万人生死、关乎大隋国运的王令。
很快,偌大的城楼之上,只剩下杨倓与李靖二人。
风,吹动着杨倓玄甲的披风,猎猎作响,也吹动着李靖素色文士袍的衣角,飘然若仙。
杨倓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东方,那片被战火与背叛染成黑色的土地。
“长史。”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你说得对。”
“一个王世充,不过是癣疥之疾。”
“如今的天下,才是心腹大患。”
杨倓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李靖。
“可是,我心爱的女人,还在洛阳。”
“在王世充那个弑主求荣的豺狼手上。”
这句话,不带半分怒吼,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重量,重重地压在李靖的心头。
这不是质问,而是一种陈述。
一种将自己最深的痛处,剖开给最信任的谋臣看的坦诚。
李靖迎着杨倓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躬身。
“臣,明白。”
他没有说任何空洞的安慰之词,只是平静地走到了杨倓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向同一片破碎的山河。
“殿下,救回萧姑娘,与殿下的大业,并不冲突。”
“甚至,可以说是一体的。”
杨倓的眉毛微微一挑。
李靖伸出手,指向西边,陇西的方向。
“殿下请看,李渊虽称帝,但其西面尚有薛举为患,此为其肘腋之疾。”
“我军新得关中,根基未稳,同样需要扫清卧榻之侧的威胁。”
“故而,臣以为,我军下一步,当西征薛举。”
“西征?”杨倓的目光变得锐利,“为何不是休养生息?”
“殿下,以战养战,方是上策。”李靖从容不迫地答道。
“其一,我军新降之兵甚多,军心不稳,正需一场大胜来凝聚军心,熔炼士气。”
“其二,薛举盘踞陇西,兵强马壮,若能吞并其部,我军实力将暴涨数万,尽得陇西之地利。”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举可向天下人宣告,我大隋尚有雷霆之力,可震慑宵小,亦可引来那些尚在观望的忠义之士。”
李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精准的棋子,落在了棋盘最关键的位置。
杨倓眼中的焦躁与杀意,渐渐被深沉的思索所取代。
他明白了李靖的意图。
这不是单纯的军事行动,而是一场政治宣言。
李靖见杨倓意动,话锋一转,指向了东边的洛阳。
“待我军扫平西面,尽收陇西精锐,兵威大盛,届时再挥师东向,天下何人能挡?”
“至于洛阳……”
李靖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文士身份不符的冷酷。
“王世充弑杀越王,僭越称帝,看似风光,实则已是天下公敌,其治下人心惶惶,根基不稳。”
“他最大的倚仗,不过是洛阳城高池深,以及手中的数万兵马。”
“我等无需急于攻城,只需做两件事。”
“何事?”杨倓追问道。
“第一,传檄天下,历数王世充十大罪状,斥其为国贼,号召天下忠义之士共讨之。此为攻心。”
“第二,遣精锐密探,潜入洛阳,联络其麾下心怀不满的将领,许以高官厚禄。王世充为人猜忌,一旦疑心四起,无需我军动手,其内部必生大乱。此为瓦解。”
“待我军西征功成,兵临城下,一个内外交困、众叛亲离的王世充,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殿下处置。”
“届时,救回萧姑娘,亦是水到渠成之事。”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将杨倓心中那团被愤怒与担忧搅乱的迷雾,彻底驱散。
是啊,报仇雪恨,何必急于一时。
最狠的报复,不是一刀杀了他,而是要先夺走他的一切,摧毁他的所有希望,让他在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中,等待着自己亲手为他送上的死亡。
杨倓胸中那股冰冷的杀意,并未消散,反而凝结得更加纯粹,更加锋利。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所有的个人情感,都暂时封存了起来。
“好。”
杨倓只说了一个字。
“就依长史之言。”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让他心痛的东方,而是望向了西方,那片即将被战火席卷的土地。
“传令下去。”
“大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兵发陇西。”
“本王,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位西秦霸王。”
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身为统帅的威严与决断。
“本王的大业,就从这第一步开始。”
……
永丰仓的城楼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杀意,随着杨倓的命令,最终化作了席卷全军的滔天战意。
不再是针对洛阳的狂怒,而是一种更加冷静、更加沉稳,也更加可怕的决心。
张虎、张豹等一众悍将,虽然对不能立刻手刃王世充感到一丝憋闷,但对杨倓和李靖的判断,却已是深信不疑。
“他娘的,憋死老子了!”
大军返回长安的路上,张豹骑在马上,狠狠一挥马鞭,在空中抽出一个炸响。
他旁边的兄长张虎瓮声瓮气地说道:“殿下和长史的决定,定然有他们的道理。”
“俺知道!”张豹咧开大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不就是换个对手嘛!”
“那个什么狗屁西秦霸王,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正好拿他的人头,给咱们大军祭旗!”
薛世雄、石磐等将领闻言,亦是纷纷大笑,胸中豪气顿生。
是啊,敌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是殿下剑锋所指,他们便一往无前!
三日之后,长安城外。
七万大军的肃杀之气,仿佛连天上的流云都为之凝滞。
曾经那些散乱的禁军、守军,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又得到了永丰仓粮草的补给后,精神面貌已是焕然一新。
此刻,他们正被张虎、张豹等人如同驱赶狼群一般,进行着残酷而高效的整合操练。
“快!快!快!”
张虎的咆哮声响彻整个校场:“你们的刀是用来绣花的吗?没吃饭还是没娘生?!”
“刺!用尽你们的力气去刺!”
“你们面前的不是木桩,是薛举的脑袋!是李渊的胸膛!”
另一边,石磐亲自督导着铁骑营的冲锋训练。
数千铁骑卷起漫天烟尘,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反复冲击着预设的阵地,马蹄声如雷,气势骇人。
魏忠和陈琏,则负责军械与后勤的清点。
每一柄横刀都擦拭得雪亮,每一张弓弩都校准到最佳,每一支箭矢的箭头都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一座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大将军府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沉静而锐利。
一张巨大的陇西堪舆图,铺满了整个议事厅的中央。
杨倓身着一袭常服,手指正点在地图上一个名为“金城”的位置,目光深沉。
他的身侧,站着一袭青衫的李靖。
“长史,依你之见,这西秦霸王,当如何破之?”杨倓头也不抬地问道。
李靖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地响起:“殿下,薛举此人,勇则勇矣,却少谋断。”
“他最大的倚仗,便是麾下数万陇西精骑,来去如风,极为悍勇。”
“若与其在平原旷野之上决战,我军虽众,亦难讨到便宜。”
杨倓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薛举有一致命弱点。”李靖的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其性情残忍,治下百姓多有怨言。其子薛仁杲,更是骄横跋扈,有勇无谋。”
“父子二人,皆是虎狼之性,却无王者之胸。”
“故而,臣以为,对付薛举,当用‘利’字诀。”
“利?”杨倓眉毛一挑。
“然也。”李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金城周围画了一个圈。
“我军可大张旗鼓,兵出长安,做出直取其老巢金城之势。”
“薛举为人贪婪,必不肯放弃金城,定会尽起大军与我军决战。”
“届时,我军只需寻一险要之地,深沟高垒,以逸待劳。”
“薛举骑兵虽猛,却不善攻坚。待其师老兵疲,锐气尽丧,我军再以雷霆之势出击,则一战可定乾坤!”
杨倓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脑中飞速推演着战局的每一种可能。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此计甚好。”
“传令下去。”杨倓的声音,变得沉凝而决断。
“命张虎、张豹为先锋,率军三万,即刻开拔!”
“命薛世雄、石磐率主力大军,稳步跟进。”
“命魏忠、陈琏,护卫粮草辎重,确保万无一失。”
“命阴世师、骨仪,留守长安,安抚民心,整饬政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靖,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直默默旁听的阴月娥身上。
“本王,将亲率三千铁卫,与长史一同,坐镇中军。”
“本王的大业,就从这陇西之地,正式开始!”
一声令下,战鼓如雷。
蛰伏了数日的猛兽,终于露出了它锋利的獠牙。
七万大军,旌旗蔽日,如一条黑色的巨龙,缓缓驶出长安,向着那片苍茫的西方大地,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