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线还浸在一片粘稠的鱼肚白里,晨雾像化不开的米汤,把福安里的青石板路洇得湿漉漉的。阿默揣着从教堂带出来的半块干硬麦饼,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踩下去,都能听见鞋底与潮湿石板摩擦的细碎声响,像是怕惊扰了巷子里尚未散去的噩梦。
他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粗布褂子被夜里渗出的血渍凝成硬邦邦的斑块,蹭过墙壁时,能感觉到布料与砖石相触的涩意。巷口的巡捕已经换了班,新上岗的两个歪戴帽子,正靠着墙根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薄雾里明明灭灭,像两只窥视的鬼火。阿默贴着墙根的阴影,几乎是横着挪过了巷口,直到看见张婶家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才敢稍稍松口气。
柴房的门果然虚掩着,一条窄窄的缝隙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混着柴草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飘出来。阿默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惨叫,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他心里一紧,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从教堂后厨摸来的剔骨刀,刀鞘是用旧布缠的,摸上去糙得硌手。
“谁?”柴房里传来张婶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慌忙把什么东西藏起来。
“张婶,是我,阿默。”他压低声音,迈步跨进门。
柴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油灯吊在房梁上,火苗被穿堂风一吹,忽明忽暗地摇晃,把墙上的人影扯得忽长忽短。张婶就坐在一堆干草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怀里紧紧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着。她头上还裹着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几缕灰白的头发从头巾缝隙里钻出来,沾着草屑和灰尘。
听见是阿默的声音,张婶这才缓缓抬起头。阿默这才看清她的脸——眼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核桃,眼泡泛着吓人的紫红色,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没擦干净的泪痕,顺着松弛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落在怀里的布包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阿默……你可算来了。”张婶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哽咽,“我等了你一整夜,总怕……总怕你也出事了。”
阿默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他注意到张婶的手,那是一双常年操持家务的手,指关节粗大,手心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此刻这双手正死死攥着布包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发颤。
“张婶,您先别急,慢慢说。”阿默的声音放得很柔,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麦饼,递过去,“您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张婶却像是没看见那块麦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阿默,眼神里混着悲伤、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费了好大劲才吐出来:“阿默,我男人……怕是回不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她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涌出来,砸在蓝布包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昨天下午,巡捕突然就闯进家了,说他通共,不由分说就把人拖走了。我追出去想拦,被一个戴黑帽子的踹了一脚,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夜里我偷偷去了巡捕房后门,听见他们说……说这次清乡抓的人,只要沾了‘共’字边的,就没打算活着放出来……”
阿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闷得发疼。他想起张叔的样子——那个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夏天喜欢光着膀子坐在门口编竹筐,编得累了就给路过的孩子递块糖。上次阿默替组织传递情报,还是张叔借着送煤的名义,把情报藏在煤筐底带出去的。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就成了“通共”的嫌犯?
“张婶,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张叔出来。”阿默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等风头稍过,我就去打探消息,实在不行……”他没说下去,但心里已经有了劫狱的念头。
“别!”张婶突然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冰凉,还带着潮气,“阿默,别去!你听婶说,别去救他了。”
阿默愣住了,看着张婶红肿的眼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张婶却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松开攥着布包的手,颤抖着把那个蓝布包往阿默面前推了推。“这是他藏的东西。”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前天夜里他回来,神色慌张的,把这包东西塞给我,说要是他出事了,就想办法交给信得过的人。他说……这东西能换条活路,不光是一条,是好多条。”
阿默的目光落在那个布包上。包不大,也就两个巴掌大小,用的是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蓝底上面绣着一朵栀子花,针脚细密,花瓣的边缘还特意用了浅色的线勾边,看着像是张婶的手艺。只是此刻花瓣上已经溅了不少泪痕,把颜色晕得有些发暗。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布包。入手比想象中沉,包得很严实,外面用细麻绳缠了好几圈。他解开绳子,掀开蓝布,里面是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露出一张泛黄的麻纸。
借着昏暗的油灯,阿默看清了纸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地图,画得很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完成的。上面用炭笔勾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是道路和围墙,中间画着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军火库”。在长方形的一角,还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墙外,旁边写着“通风口”。最下面用红笔圈了个日期:“初七”,旁边写着“换岗”两个字。
阿默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虽然没见过军火库,但也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日军最近在城里搜得紧,到处抓人抢粮,还不是因为手里有枪有炮?要是能端了他们的军火库……
“系统,分析情报价值。”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
眼前立刻弹出那个熟悉的蓝色方框,上面一行白色的小字清晰地显示着:“高价值(90%)。情报包含日军军火库位置、防御薄弱点及换岗时间,可实施突袭计划。”
看着那行字,阿默的手忍不住有些发颤。他抬头看向张婶,她正用那双红肿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悲伤,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我看不懂这上面画的啥。”张婶轻声说,“但他说重要,那肯定就重要。阿默,婶信你,你比我们有见识,知道该把这东西给谁。”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别管我,也别惦记着救他了。你们拿着这东西,干你们该干的事,让那些抓走他的人付出代价,就算是……就算是给他报仇了。”
阿默紧紧攥着那张地图,麻纸的边缘有些粗糙,硌得手心发疼。他突然想起刚才路过巷口时,看见李木匠家的门被踹烂了,门板斜斜地挂在门框上;王屠户的铺子门口溅了好多血,已经半干了,变成了暗褐色;还有巷尾的杂货铺,窗玻璃碎了一地,里面空荡荡的,像是被洗劫过一样。
清乡,不止是抓人,是要把这片地方彻底搅个天翻地覆啊。
他抬起头,看着张婶布满泪痕的脸,看着柴房外依旧弥漫的晨雾,突然明白了张叔那句话的意思。这乱世里,哪有什么独善其身的活路?你躲,你忍,该来的还是会来。张叔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情报,不是为了让谁苟活,是想让更多人能站起来,能有底气说一句“不”。
就像刘神父,明明可以不管那些名册,却偏要护着;就像张婶,明明可以只惦记着自家男人,却偏要把这救命的情报交出来。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哪怕这方式在侵略者眼里,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阿默把地图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正好能贴着心口,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他站起身,对着张婶深深鞠了一躬。
“张婶,您放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这东西,我会交到该交的人手里。您的托付,我接下了。还有张叔的仇,我们一定会报。”
张婶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又流了出来。“好,好……”她点着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重新靠回墙上,抱着膝盖,低声啜泣起来。
阿默没有再打扰她,他轻轻带上柴房门,把那片悲伤和托付都留在了门后。
外面的雾已经散了些,阳光透过云层,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巷口的巡捕已经换了姿势,正对着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大声呵斥。远处隐隐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大概是日军的巡逻车。
阿默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地图,那里还残留着张婶泪痕的温度。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与福安里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城西,是老周他们可能在的地方。
他知道,从接过那个布包开始,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躲不了,也不用躲了。就像张叔说的,要换条活路,就得先把挡路的石头搬开。哪怕这石头,是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