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第六章：土坯与钢筋的重量
清晨的露水还凝在草叶上，李建国就扛着铁锨出了门。老周伯拄着拐杖等在村口，身旁放着个裂了缝的瓦刀桶。“建国，我跟你说，这墙基得先扒开看看，要是土坯松了，得重夯。“老人的声音带着晨雾的湿意，袖口磨出的棉线在风里晃悠。
他们先去了村东头的砖窑厂。李建国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给窑厂老板递了支烟：“哥，赊点砖行不？月底就给你钱。“老板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又看看老周伯的瘸腿，半晌才叹口气：“看在你爹当年帮我砌过猪圈的份上，先拉两千块砖吧。但话说前头，月底要是不给钱，我可让人把砖搬回来。“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院子时，晓燕正带着几个老太太在筛沙子。她们坐在小马扎上，用破筛子滤掉沙子里的碎石，阳光透过筛网，在她们银白的头发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建国哥，“晓燕擦了把汗，“王婶说她家还有半袋水泥，先拿来用着。“
李建国喉头一紧，想说谢谢，却看见晓燕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她当年考上师范时，秀莲亲手给她缝的。他转身去卸砖，红砖的棱角硌得手掌生疼，却比握着工地的钢筋更踏实。
正午时分，秀莲的电话打来了。“建国，工头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不想干了？“妻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厉，“娟儿的学费咋办？家里的化肥钱咋办？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李建国蹲在墙根和泥，水泥灰呛得他咳嗽：“墙要塌了，我得先砌上。“
“砌墙砌墙！“秀莲在那头哭了，“墙重要还是日子重要？你妈走了，这院子就是个空壳子！你赶紧给我回来，听见没有？“
电话被挂断了。李建国握着手机，指腹蹭着屏幕上秀莲和娟儿的合影——那是三年前在县城公园拍的，娟儿还肯搂着他的脖子笑。他把手机塞进裤兜，抓起瓦刀狠狠拍在墙上，泥浆溅在脸上，混着汗水往下淌。
“建国哥，歇会儿吧。“晓燕端来一碗晾好的绿豆汤，“婶子也是急糊涂了，她心里惦记你。“
李建国接过碗，冰凉的汤水滑进喉咙，却压不下心里的火。他看着晓燕胳膊上被砖蹭出的红印，突然想起秀莲年轻时也是这样，跟着他在地里干活，晒得黝黑却笑得灿烂。可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日子只剩下电话里的争吵和沉默？
傍晚，他揣着仅剩的三百块钱去镇上买钉子，路过中学时，看见一群学生涌出来。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穿着深蓝色校服，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低头踢着石子往前走。那身影像根针，猛地扎进李建国的眼——是娟儿。
他想喊，却看见女儿身边的女生指着她的旧书包笑：“李娟，你这书包比我奶奶的还老土。“娟儿的脸“唰“地红了，加快脚步钻进小巷。
李建国站在原地，手里的三百块钱被攥得发潮。他想起背包里那件新校服，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以为给女儿买了新衣服，就能拉近心的距离，却不知道女儿需要的或许只是父亲能在她被嘲笑时，像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头说“没事，爸在“。
回到家，发现院子里多了堆青砖。老周伯叼着旱烟笑：“邻村的光棍李听说你砌墙，把他准备盖猪圈的砖拉来了，说等你有钱了再还。“李建国看着那堆砖，又看看蹲在地上帮他拌砂浆的老太太们，突然蹲下来，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这些年，他总以为自己在城市里砌的是高楼，是未来，却忘了老家的墙才是他的根。那些被他忽略的邻里情分，那些被他视为“空壳子“的老屋记忆，此刻正化作一块块砖，一捧捧砂浆，帮他砌起一道新的墙。
后半夜砌墙时，李建国摸到一块特殊的土坯——上面嵌着半枚纽扣，是母亲当年做棉袄时掉的。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这院子的每块砖都沾着咱的汗，你走到哪儿，都别忘了。“他把那土坯小心地砌在墙中央，用砂浆抹得严严实实。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东墙的裂缝终于被新砖填满。李建国靠在墙上，看着第一缕阳光爬上梨树枝头，昨夜的春雪残片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他掏出手机，给秀莲发了条信息：“墙砌好了，像妈在时一样结实。“
没过多久，秀莲回了条语音，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清晰：“建国，我和娟儿……明天回去。“
李建国抬头看天，眼眶发热。他知道，这道墙砌起的不只是土坯和砖头，更是他与这个家之间，被岁月冲垮的连接。而那些曾经被他视为负担的重量——母亲的遗愿，女儿的疏离，妻子的抱怨——此刻都化作了支撑他的力量，让他在落雪的庭前，终于能站得笔直。